骆艳英：纸盒里的警句

 
1.短蛇诗

A.

向波尔卡遮蔽下的头与脚
眼睛的网格，移动的脏腑与高跟鞋
 
B.

向死去的嘴唇的热吻
割掉的呼吸，空洞，耳朵的墨水
 
C.

一个身体裹着的一块布，蓝色的，白色的
向我们口中所说的灰尘，名字与普什图语
 
D.

甜美的吉他，黑板与泥墙
向挂在铁丝网上的婴儿与机舱里诞下的婴儿
 
E.

向天空下沉睡的面包店，美容院与风筝
我祷告---

 
2.在地铁站（与庞德同题）

 
像钢轨一样致命。
无论有多少个山海关，他只抱着明天睡过去了。
而圣经只有一本。
有两三句话拖着喉咙的地铁，服刑于自由的河流。
水，无处不在，
冲击着疲惫的墙壁与门，
那装满脸与死鸟的泥罐。
 

 
3.一只深情的蜘蛛，或者旧小区改造学

 
仅仅高出老王家阳台半米
那里秃头的玫瑰已拧干了雨水
我可以一脚跨进他家的卧室
老王出门了，可能去排队打疫苗
老王看过的报纸折叠出宿命的形状
铮亮的哗啦啦的淋浴喷头
真想进去洗个澡啊
洗掉身上的锈迹
这些黑褐色的味道
钢管搭建在身上的脏东西的温度与气息
撞击着淋浴房的沐浴露
洗完澡，再喝罐可乐，或者雪花牌啤酒
把刚刚洗掉的脏水换一种饮料填回去
借此拥有一副新鲜的躯体
现在，我站在露天脚手架上
像一只深情的蜘蛛
投入到好莱坞梦工厂
我越爬越高，爬过天花板
爬过断刺的仙人掌，曲折的绿萝
不得不承认，老王家的绣球花是最肥的
它球状的花朵涡旋着无数个他乡
好在梭罗没在小区居住
不然，将他绊倒在瓦尔登湖的
岂止是脚手架与履坦机的心灵主义
 

 
4.数的辩护

 
美丽的艾娃，对着后视镜
一遍遍涂抹她的口红
子弹，板机，阴谋学在调研寡头的气味
那未曾获取的苦涩的胆汁
一颗精于算术的大脑有着无法消除的技巧
过于聪明的冰雪与纸牌
度假公路，海岸线，绘制出树林发育完美的躯体
误入歧途的幸福，可怜的白痴
唯独拥有数的辩护
 
然后，她看到了沉默的枪托
困在皮夹克的某只口袋里
枪杀他，或者救他于哀愁的绿波
艾娃拿不定主意
她忍不住打开冰箱，嗅出雪碧有种蒙难的味道
她明白一个人，有时候可以不怀好意
但不可以夺取另外一个人的生命
怀疑论从语言的漩涡中，打捞出漆黑的树皮
在白天与黑夜之间，不存在新的一天
与新的一夜
以设置某种固有的秩序
 

 
5.湖莲潭即景

 
连夜的好雨
给小县城带来了凉爽的天气
让人分不清置身的季节
是初夏还是晚春
 
公园的长条椅
显然为人生的迷惑
提供了多样的分析
老人们坐在一起
重温自己的童年，青春，爱人
日复一日 ，风吹白了他们的头发
而他们对此永无倦意
 
有一个小朋友在玩球
那并不存在的空中的篮
迫使他一次次起跳，灌送
树枝在弯腰迎接他的时候，嘎吱作响
树枝的支离破碎与我多么相像
 
杜甫，杜牧，杜秋娘的诗句
妆点着一座灯杆的三个面
谢谢他们把空出来的一面留给了湖
告诉我里面装着茅屋，草木，金缕衣
还有好大一个长安
 
对岸的青山还未拧干身上的雨水
一把锁呐的声音
便急急地从林间飞了出来
它乘坐羽毛的花轿
滑过圆形的水面
最终落到了我的耳孔
至少有三五分钟时间
我都被它的清远所吸引
 
几棵青钱柳长在湖边，碧绿葱翠
它们满身的铜钱，一串串垂向水面
提醒我们淤泥之下深埋着的银行
正搬动欢乐的黄金

6.我看到，水涌出了她的身体

 
搬迁之后，青灰色的居民小区
成了诺大一块空地
 
老王家的小狗也搬走了
牵牛花牵着黄昏在想念它
 
不管在这里生活过多久
又是爱又是恨的
都很少有人再回来
 
但我常常看见一个年轻女孩
提着塑料桶站在水塘边上
光线一样
 
确定的是，我与她并不相识
光线晃了晃，可能是光线
替我找到了她
 
我看到水涌出了她的身体
丝瓜秧与夏天又带走了这些水
 
天气变得越发炎热
不会有第二个人来拜访这块空地了
除去她那颗炽热的心

 
7.我是万千尘世的一个比喻

 
太阳落下山去
带走了乌溪江闪闪发亮的银币
它要趁着夜色
铸造出一批全新的
明天，再撒给这条江
 
几只鹭鸟飞过江面
江水宽阔而幽绿
它们不断变换的队形
一路碰撞着我的视线
在它们细小的眼窝里
我是万千尘世的
一个比喻：
全身披挂着落日的秒针
 
健身的市民
占据了绿植的一部分
他们摘掉圆形的帽子，丢掉打火机
他们打开肢体
像一截发白的树枝
试图从琐碎的生活中
护住一小团自由
却又被一只现代化塔钟
困身于厚厚的惆怅之间
 
夜色在窗外
推来搡去，除此之外
我还是能看到10个小朋友
为了找到面值一角的硬币
而把婚礼上的祝福声
打扫得一干二净
 
 

8. 春天用桃花写信

 
第一朵，写给亲爱的姐姐
姐姐长得多么美丽
她活在我的双手之间
现在，我把她清澈的眼窝寄给你
 
第二朵，写给南方难得的好天气
桃花来到南方时，风已平息
鸟儿都在跑向河流
也请告诉，那一列
飞奔而来的绿皮火车
我的缓慢与蹒跚
我的皱纹与霜发
 
第三朵，写给富庶的房子
它是白色的
也是黑色的
它挖掉人间草木
让越来越多的新屋顶与旧地址
陷入病危的春天
 
第四朵，第五朵
写给深夜还在咳嗽的人
写给打游戏停不下来的人
写给数着星星吞吃安眠药的人
我会把这些疼痛
收集在诗集的某一页
喊醒那个以命写诗的人
 

 
9. 纸盒里的警句

 
小琴用一款游戏转译了猫走过草地的脚步
她的手指差点烧焦，说肚子鼓起似气球
还不如说有一股气在把她引向深海
而剩下的血也仅供我们指认她剩下的面孔
雪花，飘呀飘呀，雪花在挡风玻璃外面
飘呀飘呀，让人疑惑
高速公路上的雪终究从何而来
它或许为这个寒冷的年末带来过
玄武岩的钟声
也或许与我们一起陷入过绞肉机的想入非非
时间的废墟里，小琴坚持用烧焦的手指挖一座非理性山寺
可以在里面吃火影，吃辣椒，吃黑格尔牛肉………
一切在暗夜里生长的颓丧，一种尽头
血的指针，愤怒又尖锐
刺破幽暗的Ｂ超报告单里那些冷酷的字眼
静止的音节
生命之宫里，灾难的引擎启动的虚无漩涡
一层层剥开新世界的光影
但这又有什么呢？每一具身体里面
都可能藏匿着一个濒临绝境的世界
好让我们无时无刻对它的苦与痛保持清醒
比如装在纸盒里的警句，足以销毁一座核电站
可我们并不期待这样的销毁
与错失的骨肉重新回到应许之地相比

 
10. 西景山抒怀

 
我们到来的时候，西景山沉潜于雾的潮湿
它用无边无际应答着周边的群山
长久以来，这些雾，不知所起，也不知所归
像土墙上垂挂而下的南瓜须，卷起无尽的问号

中年杜甫领着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那词语的矿脉，埋在瓦砾之间的寂静
不停地挖开他方言的身世
而瓦砾之外，蚂蚁搬空的一棵树
寒风在灰鸦的鸣叫里
再一次寻回它出走多年的呼噜

那断垣还在，似一截悬崖，
一道从未愈合的伤口，曾经的家园与玫瑰
在老博尔赫斯绝望的落日前摊开
而储藏在他指尖的墨汁
却忍不住要滴下一管喜鹊的羽毛

茶园不发一言，像路过的我们
有着墨绿的沉默
狗尾草精准地粘上他的衣襟
我们发现，只要绕着茶园走，任何方向都是对的
任何方向都有他使用过的火柴，方井与发胖的雾
那来自字母与读音的恩典

骆艳英，女，浙江新昌人。上世纪80年代末期习诗，二十余年后与之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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