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非：  剩余之物

一头鹿

 
她看着一头鹿
整整一周
 
她有一本素描本
各种各样的笔
 
她想让事物呈现
可以恢复时间的节奏
 
她有一个想法
让那头鹿停下
 
她捕捉一头鹿
放在自己的膝上
 
鹿永远在动
她永远在追捕
 
她远远地，顺从了它
鹿越走越远，越过界限
 
越来越近，更难以制服
 
她躺下，停下笔，躲着它
失去它
 
她想让一头鹿越来越少
越来越轻
 
让时间自身来弹奏
一头鹿，一颗鹿心
 
她藏起它，攥着它
整整一周
 
她挖着它
呼唤着它
 
草地上
一头活鹿
 
                 2021.03.03
 

  
驼鹿

 
你有时候会看见一个词语：驼鹿
你没有见过那种真正的事物：驼鹿
在一场弥漫山谷的晨雾中
驼鹿若有若无
 
有时候驼鹿从远处向你走来
一个月过去了，并没有一只鹿角出现在你的身旁
有时候驼鹿低下头，啃着地上的草叶
只有风吹动地上的草叶簌簌作响
 
你念着：驼鹿，在你的心里
你写下：驼鹿，在一张唯一的白纸上
黑色的驼鹿
悄无声息的驼鹿
 
你让驼鹿一跃，跳过躺卧的溪流
你的心跟着一跃，让驼鹿跳下它的悬崖
 
一小团坚强的火
一个漫长的冬天
一行夜里踩在雪地上的
你认不出的蹄印
 
一个细小的颗粒，向前移动，推动
 
                 2021.04.02
  
 
剩余之物

 
一张皮
被钉在一块木板上
六根钉子
固定住它熟睡时的形状
 
已没有眼
只有眼珠消失后
剩下的两个窟窿
也没有牙和舌头
 
几个孩子路过
远远地看着
试着知道它的名字
想弄明白它为何如此
 
仿佛一张潮湿的照片
那张陈旧的相纸
刚好容得下
在正午的阳光下被重新烤热
 
为它留下一张画像的人
并不在旁边
那真实的事物
也已悄然离去
 
一个上午
已没有腿，没有
夜里跃起时的嚎叫
没有探出舌头
嗅着这个血腥的世界
 
但依然凌厉地看着
用两个剩余的窟窿
依然令人恐惧
若黑暗中的树丛深处，一头野狼
向着眼前，猛然一扑
 
                 2021.01.10
 
 
一家人

 
它们就在那儿
夜晚的公路上
顺着光行走
 
走走停停。有时
回过头来看着
像是在觅食
又像是什么也不做
 
车灯扫过时
眼眶里两粒
红色的宝石
长长的后腿
被两条短短的前腿
拖累着
去蹦跳
 
骄傲的嘴唇
抖动着
配合着鼻子
车灯下
向着一片片枯草叶
朝圣，去触探
 
看见它们的人
会有一些兴奋
会有一个念头：将它们捕获
 
但仅在心中一闪
就会丧失兴趣
然后加大油门
疾驰而去
 
就那样散漫地
走着，漫无目的
 
在两座矮山之间的
一条公路上
 
横穿公路
一家人，从一座山后的田野
走向另一座
山后的田野
 
偶尔有一只葬身在车轮下
经过无数次的反复碾压
最后会留下
一张薄薄的毛皮
与夜晚的公路紧紧融为一体
 
                 2021.01.18
 
 
一只鹌鹑

 
它的眼睛还睁着
但眼神
已向四处散开。我们
伸手去抚摸它的羽毛、它的爪子
它的喙，和慢慢收缩的肛门
都是拒绝，没有一处
接纳我们
 
我们犯了什么错，把它
从麦田里捉住，带回了
家里，小心翼翼，想给它
更多的爱
我们比它自己更珍惜它
更接近它
 
我们犯了天大的错，我们让它
失去了家和家人，让它的心里
整日充满了忧愁
如今，它快要死了，也不愿
看看我们
哪怕我们俯身索求一缕
它最后的眼神
 
如今，一只鹌鹑死后的家
已在天上
它的眼神
已汇入闪烁浩渺的星光
每晚无仇无恨地看着我们
 
                 2021.03.31
  

一物

 
别让这物
进入你的院子，一截
短短的细枝，斜插进
潮湿的泥土，等待
生根，露出它
最初的两个叶片
悄悄地，又从所有的芽眼里
冒出成串的叶子
像一只只绿手
招唤着，让谁过去
可并未有人留意，一年
过去，叶子落尽，角落里
还只是一团摇晃的细枝
第二年依旧，并未
有什么让人过于惊奇
仅是更多的细枝依次
生出，只是有一些
已经有目的地倾斜
紧紧靠上墙壁
一切爆发，发生在
第三年，突然，它的主茎爆粗
叶子又厚又大，如一支骤然
展开进攻的军队，一夜之间
占据了一整面墙壁
并伸出牢牢的卷须，弯曲，攀上高高的房檐
第四年，它已占领了全部的房顶
第五年，它已吃下整座房子
疯狂，汹涌，喷发，充满了
暴欲、思想与计谋，这物
从一处不显眼的墙角开始
默默积蓄，慢慢吞噬
出其不意，越过所有阻挡之物
根一点一点，深入墙基的底处
如果一直默许，它将吞没
一切可见之物
 
                 2021.02.12
 

海滨之茅

 
它们从海里爬上来
疯狂地拥挤在一起
它们向人叫板，占领那些
人还没有占领的土地，一点一点
逼迫着人们再次放弃那些
曾经垦熟的土地，派出强壮的
先锋部队，在地下卓绝地挺进，根连着根
织下严密静候的网，然后一夜之间
突然突破地面奔涌而出，傍晚时一眼望去
已经是一片牢固的绿色防线
它们从不让人那么傲慢得意
用长长的叶子把踏入的脚精心绊住
再横过叶片，用锯子把裸露的小腿划破，流下血滴
横下一条心，让人远离它们的家园，远离它们的家族
它们宣示着它们的力量和血缘，在风中
表达着它们内心唯一的意思，它们集体
让撂荒的土地变得更加荒芜，但并不是空无一物
跟着泥土，一直到达一条横穿田野的沙土之路
它们在路边止步停下，确认最后的边界，然后扎牢
密不透风的篱障，仅伸出微微弯垂的叶尖
与人接触，探出无数的手指，轻轻揣测
夜晚过路人晃动的衣袖
它们有绿色的血，如果你向它们伸出锋利的割刀
它们有团结一体的死，如果你在冬天点着它们其中任何的一株
但它们不会去仇恨，不会复仇，只会用铁的事实训诫：
别来惹它们。别去惹这些汹涌的海滨之茅，别惹
第二年春天，它们又会卷土重来，死而复生，铺天盖地
 
                 2021.04.11
  

 
故事之家

 
有时在井里
有时在深深的洞穴
有时是废旧的无人的谷仓
有时要走很远才能到达的一动不动的池塘
 
有时一次，就再也
不见
有时是两次，隔上一段日子
再连续数次
 
一年之中，留下
无限的蛛丝马迹
却从不明示
家在哪里
 
好像世界还要更深
等着思想的深入
世界还有一个背面
还有另一个世界
 
任凭想象和怀疑
被无数的言辞围住
任凭句子越拖越长
到达星系的边际
 
却从不应答
只等着倾听自己的故事
等着讲故事的人
老了，再次死去
 
然后，隔一阵子
悄悄，再回来一次
或者消失
永久
 
但这并不是真实
这只是一种夸张
对一部分心灵的妄想和解释
或者试图要给语言以意义
 
所有的人和历史都如此
看不到的东西
深感恐惧而着迷
渴望希望能救走疑问，自由，战胜现实
 
                 2021.05.12
 

 
 
捕虾人

 
准备好水壶、干粮
火柴和一个空桶
胶皮裤连着水靴
一直穿到腋下
 
黑网兜系在腰间
一张长长的推网扛着
摇摇晃晃
 
跟着河流，远远的，涉入
直至齐腰深
 
推网张开，如一只巨大的手
顺着水草，向前推出，收回
再推出
 
然后举出水面，收入桶内
将那活蹦乱跳的活物
 
直至天黑，有时一直到达
河流的尽头
 
脱下重重的皮裤，独自
坐在河岸之巅
 
收拢枯枝和干草
燃起一堆冬日之火
透过火，眺望着虚茫的大地
 
到了白天，那里遗留下几件
琐碎之物和一堆黑色的灰烬
 
固执，没有同伴，只有
芦苇在高处晃动，借着流水之光
 
一年一年
虾群继续在河底繁殖
一个新的联盟又迅速结成
 
出发，涌向新的河流
捕虾人，追踪，跟着
带着余晖，将网
向远方，继续猛地推出，推出
 
                  2021.02.18
 

 
 
芒种日

 
镰刀已经生锈了
需要把它磨利
拿来磨石和一盆水
用一块砖头
把它的一端垫高
 
然后，坐在一个矮凳上
俯下背
 
刀刃在磨石上
发出沙沙的打磨声
 
我们打开屋门
走过去
看他如何干活
如何让一把镰刀
重新变得铮亮锋利
 
厨房里突然传出
一声响亮的声响
盘子碎了
他的妻子
拿起一把长柄的扫把
打扫那些散碎的瓷片
 
一条小狗
已经消失了几日
还没有回来
 
更老的母亲
坐在门槛上
向着巷子唤着
 
一堆木头旁
堆着一堆新鲜的刨花
正要燃烧
 
一只燕子
倾斜着
蹲在树梢上
又飞到屋檐下
 
一只母鸡刚产下一枚新蛋
快速地走出鸡舍
要向谁哭诉
 
太阳耀眼地照着
落在明晃晃的刀刃上
落在我们的身上
 
他的活已接近尾声
刀锋已接近锋利
生活已接近新的开始
 
                  2021.01.03
 

江非，1974年生，山东临沂人，现居海南。著有诗集《泥与土》（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5月）等。

2021《南方诗歌》6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8月目录

橞子：三月，一首虚度的诗

张桃洲：另一条河流

侯乃琦：天堂是座庙宇

伊沙：短诗（上）

杨泽均：陈子昂手中的那把琴

伊农：短诗11首

范雪：关于风景的往事

马萧萧：走在打铁庄的霞光里

冯晏：虫鸣像一场暴雨

高春林：飘摇之城

马克叶舟：我的生命是阴影之城

哑石：断章

周希孔：咏春诗组

刘玮：在大山的褶皱里

徐钺：一月的使徒

苏波：风从时间深处吹来

郝密雅：你用手，指着窗外

韩少君：背着落日，比什么都真切

曹五木：张大郢

余怒：亲爱的幽静

胡弦：风一直吹

梁平：听见海的哭

飞廉：徜徉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