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小玄：寒雾的稻村

寒雾的稻村

大片的稻田，山中盆地，淌着寒雾。
寒雾不易散去，正在晚炊的人家，
老旧的瓦盆，淘洗散碎的夜色。

一群母鸡，褐羽下孵着残暮。
酸枣子被小子打下，一一捡拾。
毛芋身子肥，扁柿也肥，倭瓜也肥。

养蜂人割了两桶陈蜜，他还年轻，
从远方来，眉间积了薄霜的
风与尘。他搅动蜜，搅动寒雾———

“嘭嘭”“嘭嘭”………… 打谷人也击响
这秋夜。谷桶的桶壁，谷穗被甩动，
米香溢出，溢出…………

寒雾拢盖小村，星子落在雾上
秋虫嘤嘤低鸣，端一碗，新粥的
村妇，她轻吹着粥汤，不小心吹灭了

那盏要提去谷垛旁，等打谷人
将她抱起，再熄灭的，小小油灯盏。

 

深山的采蕈人

雁群过山川，又回得头来，
将出门的采蕈人，粗柳条所编的筐子，
他双手厚茧，抬头望向雁群———

领头的灰雁，驮了一片秋云
秋云染过霜色，又薄，又绵，
劲风自北方来，雁声转折在山谷。

伞盖的蕈子，熟出了松色。
采蕈人走入松林，山雾湮没了他。
是的，山雾湮没了他。

“嘎呜…………嘎呜…………”雁声沉沉
松林底下遍是新蕈，新蕈沾了旧泥
上了年纪的采蕈人，在故乡也迷途了。

那年，他曾年青，捉过一只小麂子
那麂子，细瘦的腰身，也像一朵鲜蕈。

一轮轮春去秋来，采蕈人成了老松。
那个倚松捂手，双颊冻红的女子，
在灶前推着风箱，也弯了腰背。
 
 

揉茶的老妇

月下揉茶的老妇人，在吊脚楼中
不等夜雾涌来，就抱了柴，去火塘
生火，搬壶，煮起了满壶云烟。

云烟沸得极慢，她弯驼背脊
银饰件撞起声响。茶山又高又寒
她推磨，将夜霜洒入碾盘。

运茶的马队发出嘶鸣———
“咴…咴呜…………”揉茶的手势
也加快了。她又揉，又捻，将自己
压成一块平薄的茶饼。

云烟终于滚沸，晨曙渐次，将茶汤
染了赤色。一位女子的脸庞，倒映在
茶中。她不曾老去，也并不曾年轻。

 

晚雾之湖

摇桨的渔人，迷途入了晚雾
晚雾从山湾，悄声，涌进湖泊———
“淅………哗…………”灰鹳探身在湖边。

那时候，我的裙角缀了湖浪。
我倚在，他的臂弯，他说我眼中
雾霭茫茫。有山青色，更有天青色。

在雾中，他捧起我的脸颊。
在雾中，他抱走这片湖泊。

山中的斫柴人，敲击一根栗木，
野栗子纷繁下落。神明不言不语
用月色如丝茧，缚住了我们。

正熟的稻禾，弯垂腰身，种稻人
摩挲着稻壳时，一只小泥蟹，
从湖中爬出，钳住了什么。

 

月华寺

不是残雪，是月华，月华似
一匹丝绢，神明用它，浮过云霭，
挂在山寺的，褪了金色的旧瓦檐上。

年轻的和尚，棉袍的僧服
他眉间有一潭水，那潭水又宁谧
又动人，“哗………淙………”
“哗哗………淙淙…………”

春来的子规鸟，在薄冬来临前
作巢。神明出了山门，月华朗朗
照下来。坐禅人心事浮了起来———

山下深潭，那只渔船上
打渔女儿，声声唤月亮，那渔歌
湃起了水浪，水浪涌到山石上。

月华又柔又寒，水浪也柔也寒
一条辽远银河，从寺门涌出
寺门内，神明浮在梦中。

 

梅脯记

梅子下树，有人穿了窄裙
背了筐子，暑气越岭，她打梅时
转悠悠，唱起了夏歌小调：

“夏日将熟，梅子将熟，做活计哟………”
“梅子好酸，梅子好甜，腌梅脯哟………”

她有一盒酒色的胭脂，匀匀抹开
双颊就添了绯色。梅子丰腴
她给梅子擦盐，也拭自己。

另一个人，不声不吭，往灶膛添了
一把硬柴。火苗搂紧锅底，梅子沉入
搅动的糖汁。两人都汗湿了。

熬糖的梅子，躺在竹匾中
梅子渐渐成了梅脯。穿窄裙的人
是另一枚斜躺的，入口生津的梅脯。

杨梅忽熟时

打一勺杨梅烧酒，浓浓深抿
酒坊的小伙计浑然忘了，故乡有来信。
故乡来信，掌舵的船把头，送来晚了时候。

“杨梅忽熟，可是江水长悠悠……”
“杨梅忽熟，可是雨水长悠悠……”

他不过初初成人，起了淡青胡茬，
少年郎还是红了脸颊。他的故乡
满山杨梅树下，白墙青瓦人家。

梅雨渐停，一个叫梅的邻家妹儿，
收拾了包袱，带上油纸伞，再去唤船，
订亲的红帖，被爹爹收在了厢房。

唉，杨梅熟了，又要送一篮给他。
唉，杨梅熟了，这次要改口来唤他。
唉，杨梅熟了，我的哥呀我的郎。
 
 
 
莲娘

粉莲在瓦缸中，哭过了
许多昼夜。它俏脸有飞霞
又绯又霜，它开始脱下衣裳。

第一件衣裳，挂满了粒粒泪珠儿。
第二件衣裳，从染坊取出尚未晾干。
第三件衣裳，用了几匹软绸缎。
第四件衣裳，纱裙裁剪得很长。
第五件衣裳，是肚兜的幽香。

又倦又困的莲娘，汗湿了她颈边的
一绺发。她想她的郎，想得泪珠又落下。
落在瓦缸里，打皱了无声的荷塘。

珠胎暗结的粒粒莲子，已把莲房撑大。
隔壁人家来敲门，捎来口信说，去年那条
采莲大船，隐约又驶入来了河湾。
 

一篮枇杷的故乡

枇杷黄了之后，她终于纳好了新鞋
两层旧棉布，穿针走线，鞋面上
雨水斜落，落入深宅小弄堂。

故乡来信，信中枇杷又黄。
她丰孕的身子，簪子盘了发
码头唤船，入小河过大江。

故乡的水路，走几天才走得完
“阿娘，女儿回家来了”
“阿娘，今岁枇杷又熟又黄”

她的阿娘，在灶前蒸了糯米饭
用黄泥腌鸭蛋，箬竹叶又翠又长
阿娘给她编长发，依旧唤她小囡儿。

折了一树枇杷的新嫁娘，一根辫子
梳得岁月回返。她陪在阿娘身边
用篮子盛起了小小枇杷。

她剥开最甜的枇杷，不知为什么，
心中忽然，无比惦起了她的郎。

深爱的时候

深爱的时候，两个人过窄桥
桥头起了冷雾，桥尾落了寒露，秋衣
裹得厚实，两个人的情话都冻住了。

深爱的时候，两个人打了井
井水深凉，足以浸没月亮，摇轱辘的
那个人，一根粗麻绳绕了千米长。

深爱的时候，两个人去担了水
也不知要浇什么，终于浇了一架
葫芦瓜，嫩绿绿的葫芦瓜。

葫芦瓜被秋风吹老了，吹老的
葫芦瓜成了瓢，一个人用瓢
舀了秋水，望向另一个人。

秋风萧瑟，在爱中深拥的两个人
是柴灶中即将苏醒的火苗。

月溪镇

满月时分，溪水抬起镇子
小镇浮在水上。同时浮在水上的
灰瓦、白墙、芭蕉叶，邻家的竹匾。

我在码头等他。青石的码头
被月色拍打，我说：不敢过不敢过
他淌过溪水，一把横抱起我。

供菩萨的阿婆，在小镇一隅
清理旧香炉，香灰积得又满又实。

我在他怀里，双手挂住他脖颈
他怀抱我穿过一坡桐花，桐花洁白
那一刻是春末，也可能是夏初。

月色长淌，溪水长流，桐花在落
仿佛落在，我将白发的时候。

绞缠的葡萄

小城将雨，云脚踩上城墙，
城中人都在困午觉。卖葡萄的老头
推了车，走入窄窄深巷里。

我去买葡萄，想起你爱我，我也爱你，
我们悄无声息，像两株绞缠的
掌形叶片的葡萄藤。

这一年葡萄熟得多好，令人动容
令人动容的事物，都值得一一摘走。
葡萄、露珠、月亮、神明的低语。

挨到夜凉如水，秋之最深时
擅长酿酒的人，将会在自己的缸中
浸入一枚雾气深重的老魂灵。
 
 
水乡的晨早

水乡是一块碧玉，摇桨的人
打磨它的棱角。蚕茧铺在竹匾里
玉兰花只未醒，还是昨夜的月白色。

哗……笃笃……先来了小船。
哗……笃笃……又来了大船。

河面的驳船发出浑浊声响
河边的木楼，烧饭的老婆子
提了旧式煤炉，用咸菜炖河蚌。

那时，他从北方来看我，我在清晨
醒来，水乡升起河雾，河雾如绸
布店的人家，一块块卸下门板。

我的心，一块块卸下门板。
此起彼伏的，喊卖声，吆喝声，
一条街全都热闹了起来。

卖桑葚的农妇，提篮拦住我，
我像一片新鲜的桑叶，或者是小蚕，
在他的茧子里，那么柔软，那么贪眠。

作者简介：鱼小玄，诗人、专栏作家、影视编剧、青年艺术家，1989年生于江西赣州。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诗探索》《创世纪》《诗选刊》《散文诗》《作品》《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各类刊物，在多家报刊开设专栏，入选多种年度最佳文学选本，举办过多场个人艺术展。曾获北京大学未名诗歌奖、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等。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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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南方诗歌》8月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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