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乃琦：天堂是座庙宇

戴家巷

  
我们有一柱香的时间，而我生于戴家巷
——卖小面的人，走了；卖玉兰的人，走了；掏耳朵的人，走了。
我把请饭的地点改了，腊肉、咸菜、鸡蛋，我尝过，不知你是否还有味觉。
我把你奉若神明，生死之隔——
让我不敢再来你怀里肆意撒欢。
我不知道这世间
还剩些什么，是无尽的物质，还是冷漠的人群。
至少，我有了一个爱人——和你神似的爱人。
大年初一，我们抛开欢乐，祭奠你。
风吹门动，我只当你来过，其实，我怕你看见
——亲戚们不再来往，蹲守各自巢穴。
那些熟悉的身体，住进陌生的灵魂。
或者，你只会对一切说：“好”——
记得那个夏天，你做着手中的活儿，恬然自足。
你养的鸽子、鸡、鸭，也都各安天命。
不一会儿，你坐着，开始打瞌睡……
你的梦，我拿着一叠纸钱，我烧完一叠又一叠，
直到被风迷了眼——于是，你收到一条又一条短信，
“余额一亿”，“余额十亿”……你的钱一直被老伴儿管着，
你负责用红梅本子记账——我会多送些过来。
这些年，我爱惜自己的姓氏——所有传家宝是否只剩一个字？
当风吹散灰烬，一柱香的时间到了。
 

 
天堂是你温柔的直觉

  
天堂是你温柔的直觉。
在一座小小的房子里，
粉色奶牛般的母性抱着我，
回到童年。回不去了，
那些直接通往死亡的日子。
我每天数了又数，活过三万天。
那是否太长？而我，一生要消耗的食粮
是否太多太多？我看着满天星斗，
直到流星划过。我的童年
比一生还要漫长。我的爱和恨
都源于斯。猫是女的，
狗是男的。鸡是女的，
鸭是男的。长发是女的，
短发是男的。女人是美的，
男人是丑的。那些想法
简单而干净，如尘埃。
我在童年漫步，途经烦恼如虱子。
我抓耳挠腮，变成
找不到金箍棒的孙悟空。
那与我结伴的都走散，
当月亮不经意时。

  
病中的天堂
 

 
天堂是一个空洞的概念，
安慰病入膏肓的人。模糊中
看到的斑点，是手术室的灯。
何者是过去，何者是未来？
绝望，意味着二者都没有，
绵延的现在变成针尖上的点。
白衣天使将一轮又一轮病人
送入死亡的房间。那里，
不是天堂的模样，只有哽咽的黑屋。
端上来吧！那些苹果、葡萄。
一无所有的向拥有一切的进贡
并送上卑微心愿。博尔赫斯死于图书馆，
风流死于牡丹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堂，在生前到达。
我死于那个氤氲着烟草味的黄昏。
周遭，是来来往往的行人。
寂静而喧嚣，我看见忧愁的白发，
将余生变成孤独。我接受
樱桃和草莓。在那个黄昏，
绯红的晚霞是棉花糖
把心碎的甜塞进谁嘴里？
我齿间薄荷犹在。

 
 
天堂是所茅屋

 
天堂是所茅屋。里面摆满草鞋，
摆满粗线毛衣，尼龙裤……
即使为秋风所破歌也不要紧，
那终究不会垮。落叶
是一个个无家可归的灵魂，
它们渴望来我这里，和我搭讪。
这里就是天堂。生者时刻准备着
往死者的灵柩撞上去。亡者回归，
推开老旧的木门，一溜烟，
离开沾满油渍的灶台。
谁不爱茅屋？他们用海绵之身
吸满眷恋之水。
锅碗瓢盆抛弃我。
我挽起情人的发丝，
把它与命运的绳索打上结。
那温暖，进入我体内，变成赤子之血。
我贪恋的，只有茅屋非幻象。
 

天堂和罂粟花

 
层层叠叠的悲喜像肉褶子。
天上人间是一个红灯区，
在城之一隅，容纳吞噬野兽的火烈鸟。
一杯激情如毒酒，浇灌干渴的喉咙。
迷醉的探戈，或掐坏弱柳的风，
春天，无数诗人和浪子死在这里。
诗人即浪子，漂泊在
口吐白沫的情话之间。
太凄凉，像刽子手死于刀，
泳者死于海。我们将死于
孕育我们的时间，早或晚
没有区别。于是，渴望三生三世
变成最大的痴愚，是美人看不够
或爱情咽不下。你是痴愚者，
生生世世寻我。而我隐匿在
影子背面，被来来回回踩在脚下。
泥，多么污浊，
却显得孩子的脸格外干净。
那是欲望的胚胎，将长出肉褶子，
长成罂粟花。

地狱是通往天堂的坎坷

 
那是一位漂泊异乡的诗人，
揣着几辈子的记忆，自弹自唱。
还未谋面就已相识。
谁曾在大地种下阿赖耶识？
如今，生根发芽。
遥远的神明，以轻柔的声音诉说
地狱是通往天堂的坎坷。
我们行走在艺术的大道，一步一荆棘。
我们流血，一疼一自在。
看向彼处明亮，仿佛瞳孔
散射出片羽吉光。那光，
照向我们，轮回中老鬼辗转着因果。
诗曾孕育我们，迷人的痛苦扼死谁？
在我们相遇之前，请揣好那些歌，
别让鸟儿偷走——提前用粮食
将它们空空的巢穴堆满。我们
只负责唱歌——撕碎喉咙，撕碎春天。

天堂是个恒温塑料棚

天堂是个恒温塑料棚，里面
长满蔬菜，也长满善男信女。
是谁许下未来世？
四季失去温度，苍白如面容。
酒窝是疼痛、痉挛的花，
一千年绽放一次。“亲爱的”，
那是最脆弱的词，
像恒河里一粒沙。渐渐，
沙土堆积成养料，滋养贪爱灵魂。
风拂过我，像拂过一尊泥塑。
我不记得自己是谁，只是
组成生命的物质。地水火风
流转着春天，那伤心时节。
猫的凄厉刺向众生
情窦初开的分分秒秒。
请将他们托付于绝望。
下一个沼泽地，鸳鸯化作寒鸦
驱赶伽蓝殿的乌云。
亲爱的，请小心翼翼
——神像前，不语爱。

  
诗人的缘故

 
五谷不分，只喜欢无用的小玩意儿
——我的房间是一首不知所云的诗，堆放着省下早饭钱买来的凌乱的词——诗人的缘故。
路痴，脸盲症，内心戏丰富——诗人的缘故。
经常写“高跟鞋”，穿高跟鞋却会崴脚
——喜欢那些美丽的概念却驾驭不了它们——诗人的缘故。
不说话，总是写
——人群让我紧张，而我渴望被倾听——诗人的缘故。
相比生活的琐碎，文字让我安心——诗人的缘故。
敏感而多情，热爱清晨、黄昏和黑夜，热爱破碎的街道和一切美好的事物——诗人的缘故。

论“自我”

 
无论把她设置成公主或昏君，
她都只是众生中的一个，
和卖菜大妈没有区别。
一切养料滋养她，
就像亿万细胞组成生命。
诗人啊诗人，
众里寻她，如菩萨观自在。
即使泯灭形骸，也藏在行间。
她开始跺脚、骂街，
嚷嚷着，“老娘天下第一！”
有时，她像捉迷藏的猫，
躲得无影无踪。
她注定寂寞一生，
揉搓纸和受伤的心灵，
化身美妇自怨自艾。
万里挑一的诗歌手艺人
是否仍是平庸躯壳？
 
 

我们

 
学生时代，是学长和学妹。
你在楼上，我在楼下。
我听到的欢腾、上课、起立……
是你的声音。
 
刚工作，是同一批入职的同事。
我在楼上，你在楼下。
我们共享同一个生辰，
并交换父母的姓氏。
 
真正相识是在几个月前，
我们彻夜长谈，不胜欣喜。
你说，我们有几辈子的缘分，
命中注定。有一天，
住进一所房子——
 
你在楼上睡懒觉，
我在楼下做饭。

 
简介：侯乃琦，曾用笔名柒姑娘，1993年10月生于重庆渝中区，文学学士，现在重庆大学攻读电影专业硕士。作品散见《十月》《星星》《山花》《诗歌月刊》《青年作家》《诗潮》《散文诗世界》《读诗》《扬子江诗刊》《江南诗》等刊。入选第十二届星星夏令营，第三届全国青年散文诗人笔会，主持《散文诗》艺术志电影专栏。出版诗集《镜里水仙》（重庆出版社，2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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