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桃洲：另一条河流

 
 
群山之间
 
在低矮的群山之间
看这些石头。拨开深秋荆披
大小成队的石头走下山来
阵雨覆盖下的石头
 
从山顶到横亘的那片山坡
石头们滚动着，满山遍野
它们湿润而光亮
使那些船只和舷边的桅杆
 
鲜艳。使掀起的水波
轻轻变得颜色柔和
这些坚硬清脆的石头
 
在群山之间声势浩大
随潮水一直延伸到
我脚下的沙滩
                （1991）
 
 
 
秋天
 
那么多人影涌入街市
秋天，我看见更多的树荫
卷走道路的颜色以及
弯曲的道路本身
 
以及厌倦。我看见更多天空
低沉地压迫着楼群的烟囱
想象的大鸟渐渐消隐。天使
离此时不是太远，而是太近
 
但叫卖声嘹亮如歌
那么多转身，那么多道别
“今晚你将去哪儿销魂？”
渺渺之音抽象成浮动的烟尘
 
秋天。雨终于成为雨点
成为渗进我皮肤的黑暗
 
                  （1999）
 
 
另一条河流
    ——致往事及往事里的人 
 
1
雾霭中的河流是安静的。 
多年以后，我将从最下游上溯 
至你。记忆的调色板上 
属于你的区域仍然是一块 
明亮的暗斑。涛声渐渐低下去 
目力所及的远处，一部分在苏醒 
另一部分开始沉睡 
 
2
那里，肃穆的群山环绕着河流。 
你这穿越时间丛林的精灵 
没有你，绵延峰峦的青色不会留存 
而那群在月光下远远追逐浪花的鸥鸟 
现在何处？当午夜的潮汐退去 
我只能捡拾几枚褪色的贝壳 
 
3
河流的细腻波纹，像时光一样 
被捻碎。是否记得那个曾在你身旁 
吹奏芦叶的少年？在某个黄昏 
他牵着你微微掀动的衣角 
对于你，他是栖止于岸边萋草上的
哪一段音符或者光影？ 
 
4
多年以后，河流再一次向东。 
向北。我想象中通往大山的路途 
就是你——带着过去的寒冷与清澈 
来到现在，给予我最后的道别 
你无声地涌来又消逝 
仿佛黑暗里闪耀的一瞥 
                          （2001）
 
 
看看湟水
——青海印象之一
 
一张遽然折皱的脸。此刻
城市还在沉睡
他梦见风的影子从山梁一侧往下吹
枯叶，衰草，低云密集
建筑比桦树生长更快。十三年了
只有它亘古不变地接纳、倾吐，朝向
虚无的山谷。致命的摔打
卷起浑浊的珠玉投给更虚无的半空
 
往事已不规则地成为远景。
它是谁？它来自哪儿？它为何蓦然闯入？
此刻他格外想念本地的一位异乡人
十三年了。风景依旧：西川、北川和南川
在这里殊途同归
 
                       （2007）
 
 
在夏天（组诗选二）
 
一
 
在夏天，
成群的蚊子飞来飞去
它们对世界的好奇
仿佛刚从冬天的地窖里
回归。
 
在逐渐消逝的亮光中
它们中的一只
如飞矢
 
世界已为它们保留
足够的血
也保留了足够的黑暗
 
五
 
在夏天，
雨常常不请自来
将我们困在另一个
时空，暂时
与现世断绝联系
 
急速降落的雨点
密集而狂躁，犹如
很久以来
我们得到的各种资讯
及其后果本身
 
雨帘之内我在阅读
一本书，一行字忽然
跳出：“翻译在不同语言里
有其相似的原初含义
——摆渡。”
 
              （2015）
 
 
在石漫滩（节选）
——回赠西渡、森子，兼致罗羽及舞钢诗会诸友
 
1
阵雨过后，坡上的一些草
获得了苏生，另一些
在沙砾的裹挟下
正急速坠落
 
2
一垄垄低矮的灌木沿着
起伏的洼地蔓延
重新占据人们的视线
这里好像什么也未曾发生
 
3
拨开这些匍匐的植被
你能否根据质地和颜色辨认
不同时期的泥土？它们
混合在一起难分彼此
 
4
叶片上的水珠清湛
无比。但它们并不急于
冲刷留在根须的遗迹
或将记忆稀释
 
5
真的会有“一片脸”①
从这排僵硬的石像脱壳
而出，向远山
绽放肃穆的笑容？
 
6
当然，与众不同的石头
将沉入水底。在水下
如同在黑暗里——
视觉让位于听觉或触觉
 
7
我们的确听到了一丝
回声，来自细沙
之间的缝隙。然而
很快被嘈杂淹没
 
8
潮水再次涌过来
白色的泡沫相互簇拥
搂着岸边三棱草的肩膀
仿佛它们的同行者
 
9
麻雀总是不期而至
就像一群突然归来的旅人
并排栖息檐下，它们
在丈量大坝的宽度？
 
10
那些伫立的身形背对
我们，此刻它们过于静默
似乎在专注地捕捉
倒影中的灰
 
注释：

① 语出罗羽的诗作《在石漫滩》。
               （2016．5，初稿）
 
 
等待，雪
 
风声更紧了……
窗外的露台在等待一场雪。
它空荡荡的舌头伸向夜空
像是要迎接“缓缓飘移的幽灵”①

但迫近的云层推送了另外的消息
惊蛰尚未到来，昏黄中
雪难道不是最后的真实消息？
不，列队而降的鸦群
啄噬了裂隙间仅剩的亮光
光的源头已无法探溯
这些齐声尖叫的使者簇拥过来
“在我的头颅里寻找粮食”②

我们为何需要雪？当天幕
凹陷为纯然漆黑的一团
雪的白难道只是黑的另一极？
星辰们都在设想巨大的白
如何坠入深不可测的黑
同样刺目，二者相互追逐、撞击
在大地渐渐沉寂的呼吸中
演绎一出紧凑的悲喜剧
没有人驻足遗忘之河的岸边
我为何需要雪？它能
涤荡愧怍？能替代哀哭？
不，风声更紧了……看吧，
去年冬天的枝叶独自旋转着
终于隐匿不见，只留下
“被雪覆盖的枞树的空洞记忆”③

这正是即将被刻进我梦境
和记忆里的场景——
路灯柱的影子被围墙分割成
两截：一半没入暗处
另一半紧贴着刚刚冒出的草丛
前一场雪的残余在那里
闪着冷光，“成为
自身沉默的部分”④。
 
注释：
① 引自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作《林中雪地的寂静中》。
② 引自西渡的诗作《雪景中的柏拉图》。
③ 引自米沃什的诗作《这是冬天》。
④ 引自张曙光的诗作《雪落在……》。
                               （2020.2）
 

张桃洲简介：1971年生于湖北天门，2000年12月在南京大学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诗歌研究与评论、中国现代文学及思想文化研究。在《中国社会科学》、《文学评论》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90余篇，出版《现代汉语的诗性空间——新诗话语研究》、《语词的探险：中国新诗的文本与现实》等论著。获首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北京市第九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第二届“教育部名栏·现当代诗学研究奖”等。入选2011年度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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