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万里：我听到了蝴蝶的心跳 (组诗)

 

我们必须这样
 

我们必须是这样
而不是那样
 
我们肯定比肉欲高贵
比困难漂亮
 
当鸢尾的香气没过半腰
 
我们肯定赤裸
炫耀着各自的光
 
在一首情诗中
在许多鱼的眼色或卵里
 
用我的右手小心地把爱情卡量
 
我们肯定学会了在狂涛间生活
让郁闷粉碎
 
把吻当成花朵
烫在梦的琥珀
 
把嫩茎对着孔雀摇曳
 
我们在床上
从不分割天堂
 
我们携有灵魂的细软
情感的金边
 
肯定肚脐已附满神话
 
乳房暗藏花汁
欢愉产生弥天的神药
 
腿间一阵轻雷
 
我们肯定在过程中重建
在细节中完美
 
短短一夜
我们继续先辈们干了几千年的事情
 
醒来时，窗外肯定有霞光射来
有鸟在欢叫
 
我们必须是这样
而不是那样
 
我们确确实实还抱在一起颤栗

 

 

在樱花中睡去并醒来

 

 
我向樱花走去，那些嫩肩，那些细红
那些蓓蕾含蓄的良宵
 
大朵大朵的樱花，并不胖过我从前的爱人
你所有的花瓣，透红的衣裙，翠绿的雨滴
惊人的相似
 
而脸庞提前到来，孤独悄然走开
 
这是三月的晚上，樱花想叫
夜空如湛蓝的床单
我额上鸟的眉骨暗藏火焰
 
像多年前的新娘被彩虹打动，像第一夜
给我足够雨水的人
像母语中
花粉沉淀的胎
 
镜子没有说话，我的玻璃哑然
 
惟独樱花燃烧
惟独樱花不留下灰烬
当一觉醒来，樱花已成为早晨的故事
 
你把我反复打量
我确实
已把这个夜晚珍藏
 
花开得轻轻惊叫

 

 

月光下的田野
 

 

我看见稻穗扬着古老而清新的花，一对青蛙
在月光下宁静地完成了交配。田水微微
震颤，玉米的骨骼里几乎全是繁星
中年期的高梁，用红色，在籽粒中悄悄灌浆
向日葵未有黄，花盘还是一个青色的胎
新芋在泥土里偷偷地笑，一部分翠玉似的叶子
把清芬恋恋不舍地卷着。不远处，吃夜草的牛
乳房开始饱满。一条贴地侧眠的狗
可以比作含有杂毛的谚语，用耳朵探听着春天
更深的消息。我猜测着雪在藕中如何到达
小鱼在水里怎样把自己磨成小刀……
遗憾的是，媳妇蓦然在湾子里唤我，打断了
我的瞩望和遐思。但我仍然不想归去，立在田梗，久久地
经受夜风的吹拂，如同一只忘了打盹的鹭鸶

 

 

给  她

 
她雪白的衬衣像白天一样好看
她来时
身后跟着一只欢乐的燕子
 
我张开双臂迎接她，像迎接几百个故事
她疯狂地扑来
她是一个乌发飘飘的早晨
 
我听着她哧哧地笑，我猜想
她绝不是痛苦的后裔，她一定拥有
快乐的祖先
 
她躺下时衣裳上慌乱的花朵让我特别平静
我很快触摸到一段月亮的躯体
和她肚脐里醒着的夜晚
 
我愿守候在她的身边，如守候一件乐器
如守候一只玉色的猫
如守候一场刚刚相逢的细雨

 

 

暗夜的孔雀
 

 

暗夜的孔雀，你用你的肉体
为我开屏
把阴影逼退
把我逼成热泪滂沱的诗人
 
孔雀的头高昂
孔雀把饱满的乳房放得很深
孔雀用尖叫
修正夜，孔雀将光芒
倒进我的墨水
 
我看不见自己灵魂的颜色，我饥渴
我度量，我难忍
我不能再称我的凝视为黑暗
我把头，折向起源
 
你在哗啦啦地为我开屏，打开雕像
放下翅膀抱住的雨水
放下舞步
放下大地和树根，你没让我
投身入迷雾
爱情也不再鸦雀无声
 
孔雀是开屏的灯，孔雀是深宵的情人
孔雀把我的喜悦照退
孔雀让我把沉默关闭，只留记忆
 
一步之遥
我的孔雀全是亮光
 
头戴孔雀的顶翎，我站立在清晨零点
一个个美妙的传说
从孔雀的腿上高高升起

 

 

夜间的笋子

 

 
夜间的笋子
在悄悄地拔节，悄悄地喘息
没有人知道
 
夜间的笋子
已经悄悄地来到我的床下
我绝对不知道
 
夜间的笋子
向我献出了悄悄的笋子，在深宵
确实没有人知道
 
我在悄悄地为夜间的笋子
写诗，并且
悄悄地成为夜间的笋子

 

 

我的爱像野花一样迎风而开

 

 

我的爱像野花一样迎风而开
迎风而败
妹妹，你可听到我刻在石头上的叹息
 
爱情通常是红色的，我面颊上的夜
从此容光焕发
 
妹妹，爱一个人往往比爱一把刀还难
 
我真想为蝴蝶换件衣裳
我真想对着蜜蜂发问：一朵花里有多少
雪的遗爱
有多少雀声的睛蕊
 
妹妹，野花与爱情非常的折磨人
 
特别是它的那种红，疯狂的红，反复的红
令人不安
就像一件着火的事情
 
还有它的野，野得干净，野得愤世
即使花蕊的骨头折断
也在所不惜
 
妹妹，这样的花开多么痛苦，多么难得
 
我就是这样的野花
我就是这样的野花年年要朝向你，涌向你
妹妹，花开花落
都应是新的婚礼
 
妹妹，妹妹
花瓣快要淹没了我们

 

 

黑 蝴 蝶

 

 
一座花园像我眼睛的形状，一阵风
鲜艳地分开，黑蝴蝶
你为什么还保留着夜的体征
为什么在你的俯视下
花朵并不是形形色色的情人
 
夜美得连一丝光亮都没有
黑蝴蝶，别飞开
谁说你不能算作美丽？我不企望
你的斑谰
从空中抖落
也不企望你把花的名字和颜色
弄成混乱的锦
你的一对翅膀就是我一生的事情

黑蝴蝶，你要看清花中的废墟和幻象
你要时时整理目光
你要尊重花边的绿叶
像珍惜你脸边的乌鬓，你要
在天放晴时，记住雨云
当你吻到花蕊根部的霹雳，得到的
将是整个天空的激情
 
我已枯朽，你正艳丽，黑蝴蝶
你应该像细小而伟大的女人
把采集的忧伤，传播
到自己的骨髓和男人的痛处
把春天的短长忘掉
只顾将脸贴在花朵的脸上
 
白天也会像夜晚急急地行走，记住
你性格的路标
那样，我和你都会逃过
一个个早来的墓地

 

 

玉色梅花

 
我要把你放进我的诗中
独立地爱
 
在这波浪状的夜晚
 
空房间清香悠久
花瓶里
收满脚印
 
你的到来
增添了我回忆的清辉
 
秘密的花蕊之声
 
曾经在石头中抚摸你的名字
一直到你成玉
 
曾经把我的手
放在你
映耀过的饱满的苹果
 
七月的印象
几十年都在镜子里
 
那必须返回的是你的眼眸
梅花形的
清水一照
 
我悸动如星座
 
为了看见你
我纯洁了多少个黑夜
 
我经历了1/5世纪的玻璃
 
终于，幸福来临
我们牵着雨滴进入自己
 
我们交换嘴唇和光芒
 
你是如此的温润、晶莹、剔透
把我喂在了玉中
 
黎明的针孔
风情如海
白雾一下子散开
 
你为什么还不惊叫

 

 

接电话以后
 

我在你打来的电话中翻山越岭
沿途的桃花
不相信落日
 
我在为你飞翔，为你
穿越多云的日子，一片羽毛
浓缩了床上的风声
群山中，你延绵起伏的语气难以磨损
 
越过野蛮的河流，错误的峡谷
红百合的恶梦
和紫云英的嘶鸣，来到
广袤的平地
我看见蝴蝶的胸前你鼓胀的镜子
 
我像雁一样降落，我像风一样
奔进你的门户
旋转的花中已搭好梯子
一段最短的距离，令我终生颤栗
 
天虽然黑尽，但我的内心
还在把爱情
往阳光下移动

 

 

远处的呼唤

 

 
带上你的桃花，跟我走
女诗人，不要问
我的体内有多少春光需要渲泄
 
带上桃花，犹如带上你的嫁妆
跟我走，穿过
蜜蜂的锣鼓，我们的彩衣
来自初恋的蝴蝶
 
跟我走，不到背光的山坡
不去同一的风景
怀着飞翔的魔力，我们
以相爱为荣
 
带上回音，带上花粉研磨的闪电
带上伤痕的清香
女诗人，我们一起上路吧

 

 

月光下的女人

 

 
这是一个女人，这是这个丰满的夏天
我最爱的女人
 
月亮下的女人
 
透明的女人，这是一个女人
这是这个直立的子夜
 
所有的词语围绕她闪烁清辉
所有的词语
站得非常端正
 
一袭乳白的衣裙来临
 
这是一个女人，比爱情要高
比诗歌略低
 
我相信水在喜欢
 
百合进入了这个女人
微风
在抚摸这个女人
 
槐花摇曳，这是个月光的女人
瓷器的女人
 
银子也在相思
 
没有急需的梦，没有太深的河流和爪痕
这个女人
像一件透明的蛹衣
 
呼吸香在那里
心跳等在那里
 
兰花因一个人的爱开败了许多敌人
 
这是一个女人，简单的夜
深邃的花开
 
我走不动了
我身上的段落比往日纯洁
 
这是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手持圆扇
清凉彻骨的爱
 
虫声也不敢弯曲
 
我爱上了这个女人，我相信
这是一个女人
 
溪水绕着的女人，栀子花照着的女人
而有的年代
黑夜太黑，女人太暗
 
这是一个女人，这是这个故事的门前
突然的光
 
这个女人神圣得没有喧响

 

 

落  叶

 

 
爱情中应有一些恰到好处的落叶
散布在我们
时常经过的地方
 
我们可以在偶尔的一瞥中
发现惊心的枯萎
和艰难的凋残，发现
褐黄的叶脉中
还有我们的余血像玛瑙的浆汁
在顽强地赶路
 
我们可以俯身拾起一片落叶在手中
如同把一段疏忽了的岁月
捡起来细细重温
如同永恒的折磨和美妙的伤痕
被落叶采纳
如同睡着后，我们都一样沉默
 
我们还可以把落叶藏进书中
像珍惜鬓边的风霜
像珍惜被疏远了的庄严
像珍惜一种伤口的起源和愈合
我们同时
也得到了大地的默认
 
当这些落叶恰到好处地被我们接近
我们的内心，滚滚而来的
并不是萧萧的哀乐

 

 

红 火 焰

 

 
我是你红火焰中的一只银狐
 
桃花的红火焰
词语的红火焰
突然心跳的红火焰，永不弯腰的红火焰
 
你提着满山的杜鹃红到我的面前
你捧着困难的霞光红到我的面前
你是比喻
你是骨头
红到我的面前
 
多美的一袭红裙
 
那些过路的白云被你映红
那些移动的故乡被你映红
那些雨水
信笺
百合
被你映红
 
我在红火焰中痛哭三声
我在红火焰中嚎叫三遍
我在红火焰中脱胎换骨
 
红火焰！红火焰！红火焰！爱情的红火焰
银狐的眼泪滚烫了
银狐的凤凰
舞钝了黑暗的锋芒
 
我终生系往了红火焰的心跳
 
如果我熄灭
那是因为我背叛了红火焰的种子
如果我沉默
那是因为所有的红火焰在大地悄悄走远
 
红火焰
红火焰
我花香四溢的红火焰呵

 

 

你是我的爱人

 

 
你是我的爱人
但我们永远陌生
 
你是我的爱人，我们交换了身体
然后，各自，退到
野花的背后
 
你是我的爱人，在这个三月的末尾
我胸怀三色堇
我愧对你双桅船
 
你是我的爱人，我的天堂和地狱
要打碎苦难
我们才会回到幸福
 
你是我的爱人，我的女同志
我的红色，蓝色，黄色或白色的错误
我的针尖和刀刃
 
你是我的爱人，当我们退出所有的黑暗
生活的清水就会盈盈地来临

 

 

夜晚的晴空

 

 
当灵魂发亮
天刚刚漆黑
 
你出现在我的楼层
我用全部的灯火和星光
把你拥抱
 
在紧紧的针孔、针尖和香气
 
我是歌德式的老少年
被你凝视成
爱情的旗帜
 
其实满街的月色都在告诉我
我爱上了玉色的女子
 
这是我多年前抚摸过的夏季
 
而你毫不嗔怪
毫不解释，只说一切都忘了
仿佛恶梦无痕
 
铁匣中的露水
隐蔽而新鲜的情人
我拿什么泪来照看你
 
只有怀念准确
只有欢快宁静
 
泪水是多么的不完整
 
我在修补
很暗的夜
 
我在重新聆听
落花的静美胜过许多庄重的事情
 
正如我在把所有的上面打扫
把所有的夜晚
改造成晴空
 
恰似你来时，河流被美妙地
引到了
开朗的楼上
 
爱并不曾哗哗作响
我们像水一样抱着
 
琥珀中的白昼
 
全世界的黑漆、红锈和苍白的卷刃花瓣
纷纷溃落……

 

 

轻  声

 

 
你在玉中用梅花说话
那样的轻声
 
在很亮的心脏旁边
在很近的露水
 
我听到蝴蝶的心跳
 
凸起的细部滑过粉绿的天籁
瓷下，是我
一如既往的静思
 
我想此刻，刺得最深的声音
是最小的声音
 
如同针蘸上蜂蜜，扎到
爱情的紧要穴位
 
你转瞬就让我在言词中花雨缤纷
 
玉没有凝固梅花的香气
梅花的香气并不弯曲
 
我不仅在玉上抚弄你的梅花
我还在等待
玉中诞生的杯盏
 
有些品质在夜晚才能看清
 
动情之后
我是你最先的蛹
 
我在玉上吻你
一唇的光芒
和静
 
玉中没有大雨，蝴蝶也不尖叫
惟有梅花
把我深深地恋
 
还有香气被按住的形状
 
真想“多一点阳光的错觉”
多一点最后一分钟
 
让玉和我都难以抵抗
 
让梅花在玉中汹涌
 
如打击乐……

 

 

告诉她们

 
告诉我所有爱过的花朵
我正在为她们
疼痛
 
只有蝴蝶和蜜蜂才是我的知已
只有爱
才能使我肝肠寸断
 
一粒露水也能砸烂诗篇
 
当它从琥珀中滴下
这千年的沉重
胜过预言
 
我没有在花心指定黑暗
 
告诉她们，我爱过的所有花朵
都是我一生的骨肉
 
我有时在梦幻之中，有时
在梦幻之外
 
我偶尔古老
我长久新鲜
 
所有的花朵我都爱得生疼
 
有色的，有毒的，有误的，有刺的
我被她们磨损
又被她们再造
 
我浸透太阳的血和月亮的精液
 
我在自己的泪水中
翻滚
 
我在花朵的子宫
成为星辰
 
告诉她们，香气在惊叫，在回忆
我沉默如花粉
 
上帝只拯救他自己
 
我看见美，看见茉莉，芍药，玫瑰
她们教会了我
如何对待鲜艳的事情
 
我不罪孽沉重
我只花色浓厚
 
蕊像一堆黄金
 
照亮了
喧嚣和安宁
 
我仍在继续叨念着：告诉她们
告诉她们

作者简介：华万里，重庆人，中国作协会员，诗歌曾获四川省一、二届文学奖，重庆文学奖，首届何其芳诗歌奖，2013.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中国当代诗歌奖(2019一2020)终生成就奖等，出版诗集《轻轻惊叫》、《别碰我的狂澜》、《石榴马》、《花雀》等多部。参加《诗刊》首届“青春回眸”诗会。

 

《南方诗歌》2021年六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1年7月目录

谭毅：暗语

吴传玖：八一诗笔记

军旅专栏---丁戎耕：七个夜晚

蒙晦：大百合

沈苇：江南诗稿

刘德路：内心是一列追赶的火车

辛夷：在剑门关与英雄对话

骆家：马家堡

卢艳艳：雪中之雪

周西西：夜幕将临

冉小江：光向前延伸

陈家坪：永恒的树

史一帆：东钱湖的春天

孙冬：历史的内幕

韩俊：桃花是趟过泪水的香

戈麦诗选

张丹：爱的本质

谢天鹏：世界，空无一人（组诗）

小北：远方辞

李浔：对美过敏

晓文：我爱这安祥的下坠过程

狼毒花联盟：每一棵草都被深爱过

白尔：停下来的夏天

曹僧：新的

臧棣：梦想的诗学

王年军：一个诗人的画像

梁梁：当一切都固定下来以后

杨小滨：法镭逸事

涂拥：牛中牛

刘南山：人生书

空灵部落：宝吉寺及人间万物

胡桑：任性的人

天风：剥开众神托举的黄昏

汪涛：蝴蝶

张曙光：一级荒诞的谐谑诗

江介：有关一只鸟的传说

吴立松：这惊喜的岛屿在漫长地盘旋

姚瑶：小片断

阿西：失重的日常

吕布布：大概只有湖水爱这城市的变化

伊甸：真相

田斌：冰瀑

王东东：铸剑

梁晓明：无论我愿不愿意

柏桦：表达

龚学敏：站台

农二哥：仰望星空

李郁葱：小时代

曹宇翔：黄河组歌

郭旭：靠唱歌获得出生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