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失重的日常

 
代表作
 
 
你写出了爱
写出了体内正在盛开的雪莲
你写出了幽灵
写出了前程不明的流放
你写出了虚无
写出了尚未到来即将到来的死亡
你写出了父亲，写出了命运
写出了驳船写出了昨夜发生的海难
你写出了生活志
写出了一个少年已变成寡言的小老头
你写出了日常的乏味
你写出了猥琐写出了精神小矮人
此刻，我写什么？面对手上这个桃子
我只能写写它的完美。但是，当我咬下去
咬到的竟是一只蠕动的黑蛀虫
 
 
驯兽师（给——）
 
互相折磨，撕咬或鞭打
忍受，愤怒或抱怨
常常留下滴血的伤口
如今，似乎职业已经结束
彼此疲惫地挨在一起
再也不会主动攻击对方
不会抓伤，不会误伤
这世上绝无仅有的一对好对手
语言里的冤家，感情上日渐深厚
筋疲力尽了？已妥协于时间？
像虐与受虐，彼此产生毒性的依赖
曾为无法驯服对方而懊恼
现在只剩下宽容，即使野性复发
也不大动干戈，不置对方死地
哦，两个互为驯兽师的和解
使这个房间终沐和平温煦的光
照耀彼此坚硬的脸
照耀人间所有的阴暗
 
 
冬天到来之前
 
冬天到来之前尽量淡泊
尽量保持平和与温顺
冬天到来之前尽量缓慢
尽量保持静止与独立
冬天到来之前多吸收阳光
尽量保持内心的明亮
哦，冬天就要到了
有些人将像落叶
被寒流裹挟着，消失掉
有些人要生病或死去
冬天就要到了
我的呼吸将受到阻力
走路的姿势会发生歪斜
嘴角上要挂起冰凌
哦，冬天到了
说话要小声，别让坏人听见
坏人就在我们中间
阻止春天的到来
  
 
诗人藏书 
 
如季节中雷同的红叶或泛青的黄叶
如治疗流感所需的乙酰螺旋素或头孢拉定
如一些相似的死亡：里尔克、策兰、曼德尔斯达姆
或屈原。如一致的癖好：那风景中的黑色
……像瘾君子，把思想的药丸藏在最隐秘之处
或放在瓦尔登湖岸边，波浪里迷乱的新感觉
称之为词的金属，随时会发生自燃
 
在任何一个诗人那里，都可以找到一条暗道
找到从夜晚蜿蜒而来的流水，唤醒自己的写作
并安葬自己的写作
 
迟早，这些晦涩的人都将被抛弃
连同他们的伟大和傲慢 

银行的门 
 
现实主义者走进去
变现几块未曾雕琢的石头，变现半爿未熟的小平原
理想主义者也要走进去
把风雨兑换成彩虹，把昨夜的梦兑换成一次艳遇
还有人试着储存一轮残月
或取回一粒相思豆……
我也走进去，储存一缕黑暗中的阳光
但我未曾在日常中给自己积攒下足够重的金子
未曾从乏味的诗歌里提炼出珍贵的琥珀，传给后世
我推开这扇门，掏出衣兜里必备的头寸
只是缴纳上个月的煤气费、水费、电费，零星的电讯费
而一只老虎隐匿在大堂的某个地方
张着血盆大嘴，目光饥饿，它缩写为CPI
——我知道，从数学的角度讲
掉在地里的稻穗才是生活真实的利息
就是说从银行获得的凭证很可能是自我欺骗的证据
是的，当我正要转身离去，却看见
最里面的门上有一个黑色的不干胶贴——生死之门
生活：存在主义的陷阱

 
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的人，听电视里的天气预报
想着外星人出现的可能性。心不在焉的人
不关心亚马孙和三峡大坝有什么关系
他敲打出一些汉字，却不进入汉字的核心
心不在焉的人治牙痛，医生也心不在焉
在哈医大二院，心不在焉的人走到了人生尽头
他的孩子心不在焉地把诊断书读成诗
 
心不在焉的人谈论蔬菜污染问题，不关心
中午吃的是地沟油。心不在焉的人烹制死鱼
想到了起死回生，但不会觉得自己的命运是否逆转
心不在焉的人聚在一起，谈论新闻中的热点
唐朝好，宋朝好，古中国好，当然黄河是好的
浑浊也是好的。大家心不在焉地发表议论
心不在焉地关心一下西南旱情
 
心不在焉的人认为转基因不是真理问题
不认为虫子会咬断农业的根部，影响夏粮总产量
心不在焉的人有时也是认真的，像一个和尚
只要穿着袈裟开始念经，就会为他人祈福
心不在焉的人还想成为作家或者科学家银行高管
心不在焉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高大上
整个城市整个省也开始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的人，遭遇一场心不在焉的车祸
心不在焉人在老虎园里险些丧命
心不在焉的人玩一种轮牌游戏，玩得很投入
我心不在焉地切着中国牛肉和外国芹菜
并不锋利的菜刀竟切入了食指里
像切入一个心不在焉的时代
 
 
潮白河岸边的房子 
 
一张写在湿地边上的预算书
像黄色的三角翼，展开想象的小风帆
形成气旋，引诱快速成交。最好是小三居
推开窗就能看见垂钓者鱼漂似的脑袋
看见汽车通过手术中的道路，扬长而去
或者拐进曼哈顿式的米白色小区
一切都是愿景，交易的过程会有变数
但已钟情潮白河，便产生本地居民的自豪感
甚至是迷恋，无论是Q1还是P2或B13
每次走进去都一脸水汽，仿佛真的临水而居
——傍晚时分有渔船在楼下收网
是的，下午适合看书，黄昏适合作画
早上与苍鹭结伴。房子是有音乐感的
不断产生美的幻觉，让出自己展现曲线美
当然，还可以炒好吃的湘菜，约起茶叙
…………当春雷响起，就来到岸边
掘开浅滩下的泥土，埋下光阴
  
 
北京之春 
 
京东四月桃如雪，没有艳遇却也养眼
宇宙不再自控，洒下一地轻佻的美德
 
要有爱，昏聩的音调挡在桃红口岸外
第七感官拼写出生僻的字，流成桃汛
 
掀起风暴，身体被树树桃花洗劫一空
任由香俗扑面，通州到平谷浩浩荡荡
 
老绵羊啃青，也贴上几朵嫩嫩的落红
你也天蝎？有了桃魂，另有颤栗之春
 
牧人，沉浸桃愈之途，吹黑蚁之埙
有色生活，从心的地老走向爱的天荒
 
桃林燃烧之后，人间的面目花落石出
我若忏悔，就手捧花瓣走向族人的墓地 
 
 
霾 
 
白色废气悄然写下一个歹毒的字
写成了哈哈镜太大，成像太虚太脏
你轻咳，吼几嗓子，试试肺活量
 
此刻，几个巨大的胃反复收缩膨胀
在吞噬华北，吞噬天津保定唐山
吞食济南石家庄和北京
 
老年人却仍在红歌中跳舞
未冬眠的软虫蠕动都市末梢神经
红日如出炉后的铁饼悬在凝固的灰暗中
 
所谓的众生都要呼吸厨房和汽车尾气
混合成的腊味。从室内到大街再到广场
一种无名的空气癌在迅速扩散
 
航班有的陆续起飞，有的被叫停
孩子们的嘴巴被大人死死堵住
孩子们的眼睛试图穿透污浊的大气层
 
时间还算早，今天肯定不是末日
勿须安排后事。只须关紧门窗减少运动
是的，没有冰冻术让自己消失几年
 
有人仍在奔跑，想跑出这个世界？
我望着戴口罩的上班族碎步挤进公交车
拉往深霾区，飘浮死亡的影子 
 
 
残篇
  
太阳照在新农村巨大的垃圾堆上
短信垃圾挂在电讯公司的两端
 
垃圾正从东莞向北延伸
垃圾顺着京沪高铁往返两地
 
小学生穿垃圾制作的服饰
举手升旗。干农活的人把塑料垃圾深埋
 
你带着垃圾去另一个城市探望病中的父母
你还要带上几句文字的垃圾
 
吃下垃圾，吃下被放入毒剂的垃圾
购买垃圾，购买反复包装的垃圾
 
河南的垃圾是黄色的，浙江的垃圾是黑色的
陕西的垃圾是白色的，云南的垃圾是粉红色的
 
造纸厂隐匿了垃圾，焦煤厂汽化了垃圾……
水泥厂、钢厂、五金厂，冰冷的垃圾…… 
 
天空挂满了垃圾。我和你
正在成为一种并不可爱的垃圾
 
 
在露天煤矿
 
 
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卧身山地草原上
如大地子宫不间断的分娩：汽车排着长队
往外拉出它的孩子——乌黑的煤炭
 
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大地的一个伤疤
不能治愈的伤疤，裸露的伤疤，令人心碎
如母亲身上不能缝合的伤口还在扩大
 
亚洲最大的露天煤矿，远看浓尘滚滚
无人关注它的痛苦，也无人倾听它的呻吟
有人歌颂所谓的奉献，我却唯有失语

作者简介：
 
       阿西（1962——），黑龙江省密山县人。早期作品结集《青草莓》《家园》《叶卡捷琳堡诗稿》《广州集》《九十七首诗》等。近年致力于语言与生活的同构性写作，有近作集《词车间》《东京日记》《生活指南》《后疫》《诗合集》和诗论集《词的寂静》等。现居北京（或三亚）。

《南方诗歌》2021年六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1年7月目录

谭毅：暗语

吴传玖：八一诗笔记

军旅专栏---丁戎耕：七个夜晚

蒙晦：大百合

沈苇：江南诗稿

刘德路：内心是一列追赶的火车

辛夷：在剑门关与英雄对话

骆家：马家堡

卢艳艳：雪中之雪

周西西：夜幕将临

冉小江：光向前延伸

陈家坪：永恒的树

史一帆：东钱湖的春天

孙冬：历史的内幕

韩俊：桃花是趟过泪水的香

戈麦诗选

张丹：爱的本质

谢天鹏：世界，空无一人（组诗）

小北：远方辞

李浔：对美过敏

晓文：我爱这安祥的下坠过程

狼毒花联盟：每一棵草都被深爱过

白尔：停下来的夏天

曹僧：新的

臧棣：梦想的诗学

王年军：一个诗人的画像

梁梁：当一切都固定下来以后

杨小滨：法镭逸事

涂拥：牛中牛

刘南山：人生书

空灵部落：宝吉寺及人间万物

胡桑：任性的人

天风：剥开众神托举的黄昏

汪涛：蝴蝶

张曙光：一级荒诞的谐谑诗

江介：有关一只鸟的传说

吴立松：这惊喜的岛屿在漫长地盘旋

姚瑶：小片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