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粱：当一切都固定下来以后（组诗）

我把自己固定为一只螺钉
身边挨挤着
被我紧紧固定的齿轮

        ------梁粱

种种档案
 
我被简化为一些纸页
就像诞生被简化为一个小小的脚印
流血、哭喊都可以忽略不计
我的体温、血流量被简化为数字
空口无凭，立此为照
揿上你的指纹
或者不揿
签下你的名字
外加证明人的姓名
然后这一切由红泥印章统一
页码，逐渐增多
我干瘦的面孔由此而臃肿起来
我的只言片语由此丰饶起来
被尖锐的钉子勾连
覆以蓝色、红色或者其他颜色的封皮
像寄往天国的信件一样打上绝密字样
只有典籍才有的待遇
作为典籍本身
从此，我便不知道自己的模样
只能期待，再用一千年时间
用流沙掩埋一座敦煌
 
不，我根本不是什么典籍
我只是任意人酒饭之后的飞沫
我无从把握自己的形状
就像我无法雕塑口腔的形状
如实写来的形状
刻意夸大的形状
有意掩饰的形状
意在言外的形状
 
我可以被咽下
成为一泓欲望的钢水
成为一腔激荡的浓酒
我可以被吐出
像一只乞食的狗一样被踢出门外
外面，西北利亚的寒风正牵着北极熊的脖子
我可以流入大海
隐藏在任意一个角落
我可以升上高天
在正确的时间
正确地落在一株正确的
向日葵上
 
不，不，我决不是什么飞沫
我只能是我自己深藏不露的一只小象
我的心，时而像一只蛋黄一样温润
时而又像一块冬日的顽石一样冰凉
我的胆子，时而像土拨鼠一样睁着豆绿的眼睛
时而又像正月的门神一样大张着嘴巴
我的双眼，时而可以看穿火光中那些邪恶的精灵
时而又像厚字典里无人翻检的典故一样走不出自己的六号字体
我的四肢，时而像黄土高原的沙棘一样长满尖刺
时而又像温顺的桌腿一样支撑着一桌又一桌麻将
我的肉身，时而在天鹅绒面上转转反侧
时而又在家乡的硬土炕上呼呼入眠
我无法让这只小象长大，返回它原本的森林
我只能拼凑它、镶嵌它、拆解它
就像毕加索一再延长他的画廊
 
我终将告别
却无法把我的档案带上
我和他
互不相识的孪生弟兄
在碰撞的那一刻
被作用力和反作用力
推向相反的方向
越逃越远
 
   
 阅读时间
 
时间常常提醒我去阅读时间
在不曾停息的那一顷刻
并不在乎有没有遗忘的可能
记住我们那曾经的丰沛与苍白
也就写下了往后的坚硬与凝练
在时间面前
我们永远如岩石般坦诚
 
此时
体内有一滴死水渐成印痕
又一滴活水在岩层深处缓缓涌出
泪流满面已经不可能了
眼眶因日渐空洞而
容忍越来越多的钟乳
——悬挂着，却不碎身
 
像追逐一条蛇
无法准确判断它的七寸
充其量踩住了它的尾巴
却被反咬一口
麻痹、痉挛、或者扑地而亡
或者，仅仅抓住一把 
逃窜时褪去的皮
蒙成音箱，在高山之处
期待流水
 
当一棵树被另一些树彻底遗忘的时候
周围奔忙着解构的蛀虫
年轮总划出不规则的圆圈
它的一些羽毛飘走
零落成泥
又一些羽毛正等待春雨
和雨燕惊飞时激动的水帘
 
我们和你曾萌芽般蠢动过
裸露过，在时间面前
我们永远像无穷小一样虔诚
 
如今，你把被龙卷风卷走的财物
又卷席送来，一股脑儿归还于我
并容我耐下心来
同混沌未开的我一道
小心翼翼地打理它们
                      
 
柔软的部分
 
世界终究要用石头筑成
最初是土
是树枝
最后是钢铁和水泥
最后回到洞穴
我们居住着城堡
穿戴着铠甲
我们的皮肤
也将像我们的建筑那样
神圣而冰冷
 
我们用狮子雕塑自己的面容
皮肤如大理石
纹理清晰
我们在胸中安置下十八般暗器
为自己设岗
以拒绝夜半月光送来的微风
拒绝微风送来的梦
 
那唯一的梦中
是小小的我们
被略微比我们大些的手牵起
我们的泪水被他们一次又一次擦干
梦中，我们为一只死去的蚂蚱
举行隆重的葬礼
浅浅的土坑由泪水浇灌
我们的伤心被风用来谱曲
谱成哀乐
回荡在每个人走出地平线的那些时空
 
是什么在打磨我们
为什么打磨我们
为什么那心软的一刻
那嘴瘪的一刻
都被当成杂质
经受锻打、回炉、淬火
经受碱水、血水和泪水的蒸煮
 
父母亲给了我们骨骼
那是坚硬的部分
他们也给了我们
柔软的部分
它是卑微的、可笑的、可怜的
它是书册中可以忽略不计的灰尘
然而它是露珠
醒在每一个湿润的早晨
是镭
活在居里夫人温柔的手掌中
 
那柔软的部分
是最容易伤心的部分
是不能忍受的部分
是根本不能举起屠刀的部分
因此我们永远也不会成佛
 
有时这柔软的部分被称为病
从而引导我们走向病态的人生
 
当夜深人静之时
我摸遍周身寻找它时
它会告诉我：我在
你且安睡
酝酿一些好心情
明天，是出门在外的明天
 
          
选择一种姿态
 
最好选择微风的姿态
是八月草原午后的微风
它像一个捉迷藏的小女孩
躬身、猫步、忍着笑
把每一株草都一一数过
手心便有点发痒
她会停下，想想心事
更高兴时，跳一个直径不大的华尔兹舞
舞步中有蚂蚱的弹跳声走过
 
她认得每一株草、每一朵花
认得每一滴露珠滚动的轨迹
就像她脸上缓缓涌出的泪珠
就像我父亲认得他七十年间
养育过的每一只羊
它们每夜每夜都会进入他的视野
 
这姿态是爱人的姿态
因触摸而温存
因对视而心生涟漪
因相隔而牵挂
因一步未跟上而揪心
 
这姿态也是亲人的姿态
叮咛一只蚂蚁不要和弟弟打架
一朵小花给一株小草让出点空间
风会过去，就像亲人走开
但姿态永存
就像亲人永远伫足心中
 
我还可以选择流水的姿态
选择它的步伐和欢快的心情
我还可以选择种子的姿态
扬起纷飞的花伞
寻找那一丝石缝
 
最好选择谷穗的姿态
那是我们父亲的姿态
他能看着自己的汗珠怎样在泥土中
砸下动人心魄的深坑
像月亮上的环形山脉
这就像此时的我一样
面对书桌上的纸张
我唯一的姿态只能是俯首
 
        
关于自由的种种悖论
 
我喜欢不写诗的自由  胜过
写诗的自由
正如我喜欢不说话的自由  胜过
说话的自由
 
对于一株处在狂风中的树
我喜欢它凌然倒下的自由
胜过被反复折磨的自由
 
对于一只雨中的燕子
我喜欢它敛翅回窝的自由
胜过迎风飞翔的自由
 
对于一位亲人
我沉湎于日日思念的自由
胜过时时相聚的自由
 
对于一次邀请
我宁愿有拒绝的自由
而不愿有欣然应允的自由
 
对于一本台历
我偏爱它被岁月尘封的自由
胜过逐日撕去的自由
 
对于太阳
我喜欢它和我一起沉睡的自由
胜过一再提醒我起床的自由
 
对于一片瓦砾场
我相信信由草们处理的自由
胜过相信推土机整饬的自由
 
对于一只土拨鼠
我羡慕它被苍鹰追逐的自由
胜过它在冬眠中养尊处优的自由
 
对于一片园圃
我喜欢它被冰雪覆盖的自由
胜过它被蜂蝶浅唱低吟的自由
 
对于时间
我喜欢它纠缠不休的自由
胜过稍纵即逝的自由
 
对于目标
我相信若即若离的自由
胜过信誓旦旦的自由
 
对于自由本身
我宁愿它有鞭打我的自由
而不愿它有安慰我的自由
 
对于上面的文字
我当然有发表的自由
但我更偏爱
随时毁弃的自由
 

 
呓语
 
梁粱先生终于写完了自己的呓语
他写得太虔诚了
以至于划上最后的句号时
颇感吃力
就像阿Q画上最后的圆圈
 
呓语吃吃地笑出声来
你写下的不是
呓语  而是
真理
 
梁粱先生非常懊恼
将写下的呓语全部抄录在计算机上
然后一一删去
并把计算机彻底格式化
这下好了
梁粱先生可以认真地写下真理
 
他写下的真理通俗易懂
童叟无欺，而且老少皆宜
适宜朗诵、引用、喊口号
适宜于梁粱先生欺人并且自欺
 
此时，他写下的真理勃然变色
大声训斥他
你写下的  不是
真理   而是
呓语
 
梁粱先生说
我写的是壹加壹等于二
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相交
圆弧不等于直线
等等等等
今年秋天落下的叶子
不会跳上明年的枝头
我吃下的猪羊不会擅自从我的肠胃中走出
我的妻子不会是处子
等等等等
 
梁粱先生还说
我写下的真理是人人都说的话
人人都懂得的语言
 
真理像呓语那样笑出声来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人人都懂吗
他操的德语
你这个中国佬懂吗
 
梁粱先生汗流浃背、无地自容
他匆忙启动计算机
想找回自己曾经写下的呓语
踪迹全无
仿佛被云计算计算到火星上了
以梁粱先生的生命程序来看
找回它们的时间显然不够
 
那么睡觉
梁粱先生下定决心
他想起来了
那些呓语是梦中所得

当一切都固定下来以后
 
我把歌唱固定为口型
著书立说固定为描红
说话固定为同声传译
 
我把居室固定为碉堡
门镜固定为射击孔
把大门固定为教堂或者山神庙
 
我把天空固定为玻璃
大地固定为马赛克画屏
把所有鸟类都固定为鹦鹉
再把鹦鹉固定为标本
 
我把流水固定为冰面
蝴蝶固定为招魂的冥币
狼齿固定为艺术品
 
我把音乐固定为分贝
语言固定为速率
发言固定为表情
 
我把典籍固定为枚红色
行文固定为方程式
园林固定为几何
日子固定为数学
艺术固定为舞台
 
我把帝王的咳嗽固定为铭文
历史固定为金缕衣和铠甲
人心固定为秤砣
血流固定为水银
 
当这一切都固定之后
我把自己固定为一只螺钉
身边挨挤着
被我紧紧固定的齿轮
 
       
恐慌症
 
总觉得遗漏了什么
上课迟到了
未交历史作业
或者不小心又在尿床
 
总觉得该做点什么
磕磕瓜子
扯点淡
看看电视里的人和动物
或者，该和邻居联络一下感情
 
像有的人
一旦没有看到食物摆在桌上
就莫名其妙地感到饥饿
 
总觉得该整理点什么
旧日记，旧书信
夹在书页中的红叶
用来描红的钱币
电脑里的垃圾碎片
历年积存的老照片
该把它们按时序一一挂在墙上
 
总觉得该丢弃点什么
废电池，脚后跟开孔的袜子
无关紧要的流言蜚语
忙乱中总也甩不掉的影子
作废了的购物票证
一些爱过、恨过、愁过、痛过的记忆
 
总觉得该树立点什么
并不高大的形象
无人问津的荒径中率性的碑
证明自己的勋章、证书
 
总觉得下一刻将有人敲门
上一刻已经错过了极其重要的电话铃声
总觉得睡梦中有人在收拾庭园
而醒着时，别人却做着香甜无比的梦
 
总是恐慌，总是不安
总是想问问哪一天有哪一颗星辰会坠落
总觉得有人正骑着快马奔跑在召见我的路上
总觉得他们在驿站耽搁了太长的时光
 
   
重读经典
 
重读经典需要从那一声啼哭开始
需要黑色三分钟极其漫长的等待
需要阅读她的眉眼
像一朵花一再开放的慢镜头
需要倾听她献给世界的最初语言
 
重读经典需要耐心
耐心等待经典作家安静下来
从空白处打底稿、思索再三
并且允许他落笔无痕
需要有对待古瓷器一样的小心翼翼
打理她献给世界的第一块黄金
让她找到光
找到时间
找到喂养的源头
 
重读经典需要懂得
经典的全部密码
就像懂得树的婆娑
和水的喃喃
需要忘记先生教会的一切词语
从她的眼神和泪滴中
倾听那些久违了的召唤
 
重读经典需要及时转换
将无能为力转换为迎刃而解
将疲劳转换成喜鹊般的亮歌
将奔波转换成登高望远必须的路程
将沉沉入睡当成做梦的最好时机
将无尽的脚步转换成时光的点点滴滴
转换成词句、段落和诗行
转换成灿烂的笑
给逐渐安稳下来的心涂上花花绿绿的色彩
 
重读经典需要理解
从我们那些混沌无知的黑洞
是如何一步一步摸着走向那突如其来的亮点
需要像安置好每一个词一样安置好自己
并且心安理得地服从这种安置
并重新看清自己那些歪歪斜斜的脚印
 
我所说的经典
是那像草尖上的露珠
春天里的嫩黄
让一切古老的字样重新读懂的标点
我的像阳光一样光明的外孙女

当我写下自己的名字
 
当我写下自己的名字
却发现是如此陌生
总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姓氏多了一划
还是名字少了几笔
这么自然而然的笔顺
却是那么扭曲
像蛇一样在我目光拂开的
帷幕上互相纠结
 
该去问问谁呢
问不识字的母亲
问远在想象中的一年级老师
问那些曾经殷情地问候我的人
他们迎面点头
转身摇头
还是去问问仓颉
那个深藏在字典中的古久先生
 
该去问问镜子
它却冲着我做着鬼脸
我与它之间的距离是那样遥远
仿佛隔着一个总也做不完的梦
 
该去问问那些和我相伴的
树木，花草
石头，农具
尘土和猫头鹰
它们却各自忙着
像我永远也理不清谱系的
用希腊字母固定下来的神
 
那么，我只能以自己作为对应
将自己求证
因为我写下的是自己的姓名
所以我写下的是自己的姓名
我问自己
因为我是自己
所以我就是自己吗
                       
当我们变成遗产
 
当早已定制好的正装
被无言的白单覆盖
当另一种潮水从地底开始涌起
你便会成为遗产
从现在开始计数
用不了三十年时间
 
亲人太少
遗物太繁
他们只能挑选着继承
如法律文书一样正大光明
 
在我的心室中
保存着父亲的眼镜盒
烟袋、房产分配方案
以及根本用不着煞有介事地
写下的履历、党费缴纳证
以及母亲的一身裤褂
因为舍不得穿而成为遗产
她的小鞋
她的父亲留给她的唯一遗产
都可以忽略不记
 
至于我自己
根本不足挂齿
还是由我自己来书写
免得后代劳神费力：
这是个笨人
他曾经努力地活过
没有活出什么色彩
他曾徒劳地思考过
没有形成什么道理
 
除此以外
请交给火

作者简介：

       梁粱，男，50后。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有诗歌、散文、小说、报告文学、评论等。出版诗集、散文集、纪实作品等多部。作品被选入《青年诗选》、《1986年诗选》、《三年诗选》《二十世纪汉语诗选》《20世纪新诗鉴赏辞典》《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大系》等选集。诗集《远山沉寂》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新作品奖”一等奖。

《南方诗歌》2021年六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1年7月目录

谭毅：暗语

吴传玖：八一诗笔记

军旅专栏---丁戎耕：七个夜晚

蒙晦：大百合

沈苇：江南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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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夷：在剑门关与英雄对话

骆家：马家堡

卢艳艳：雪中之雪

周西西：夜幕将临

冉小江：光向前延伸

陈家坪：永恒的树

史一帆：东钱湖的春天

孙冬：历史的内幕

韩俊：桃花是趟过泪水的香

戈麦诗选

张丹：爱的本质

谢天鹏：世界，空无一人（组诗）

小北：远方辞

李浔：对美过敏

晓文：我爱这安祥的下坠过程

狼毒花联盟：每一棵草都被深爱过

白尔：停下来的夏天

曹僧：新的

臧棣：梦想的诗学

王年军：一个诗人的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