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北：远方辞（组诗）

远方辞

过了谷村，就到了廖城，遇见的人
提着刀，伐薪而来

我一生只贩卖过三次远方
一次是枪
一次是指南针
一次是盐

这一次，我什么也不贩卖
只坐在溪谷边，看着白云，等你

抵达

我们抵达高坪的时候，已是午后
柴禾刚刚堆放整齐，一群孩子
刚刚会学端起饭碗，新农村建设刚刚建成
鞭炮收回，干净的天空
星星还没有显现出来，刚刚腾出位置
我们迫不及待地走进田野，带着饥饿
大雪刚刚融化，红军长征走过的路上
刚刚铺了石板路，火场那边，刚刚传来烽火

 

泉记

葬一个人一样，把水围起来。我有试过，去看白马泉的水
她太安静了，像一面镜子，映着我的整张脸

已没有人，吊起井里的水，就在一条绳索上
他们吊起明月，星辰，仿佛只要把木桶伸下去

 

在一棵树的体内找到金黄

与他相似的。谷物低下高傲的头
太阳住进一棵金丝楠的身体
在他体内升起，落下，这些生下来
就注定给皇帝老儿造宫殿的树
要一百年，才能长成国家栋梁
我们穿行在古老的金丝楠森林里
想想如果活上一百年，牙齿松动
头发稀疏，皮肤皱褶，体内
也住进了黄金般的金黄
然后我们的族长，在寨子上
喊我们去照百岁老人合影
那是一片老人的森林，树叶哗哗作响
我们依然拥有干净的肺呼吸
每一个穿行在我们中间的年轻人
都像一头扎进我们
颤颤巍巍，如赴一次险

 

遗忘

没有火把，从田埂上回来
我们举着手机里微弱的光，二十几个人
就可把高坪的黑夜走成银河的模样
猎夫座的腰带上
三颗白宝石忽明忽暗，我想起你
我挽着你，走下田埂的样子

草木还记得
我们在一些古老的木房子里
围着火塘。烤火，我们都善于遗忘

 

花溪谷

准备裸了身子，去花溪谷野浴
我见不得那么干净的水
都说怕冷，我想大病一场，冬天
赤着身体在原野上奔跑
用雪的苍茫。最近，我爱上柔软的事物了
我想揉进一条伸向远方的溪谷里

远去的马帮声，揉进去
古道揉进去，石板路揉进去
马蹄印揉进去，又覆上新雪
落叶，苔藓，菖蒲，柳蕠
百花。流水善流，都是极温柔的事

 

四十八座马头山

做什么不好，非要做一头一头的马
这年头，群山也不好做了
做不好，群山连绵，就成了隐于秘境中的十万雄兵
还是散了好
解甲归田。冬日里的田野，留下几个草垛
看两只苍鹭飞过，都要看上半天

 

悬崖的诗

悬崖醒了
我们把睡眠种在悬崖之上

把白云种在悬崖上
把一个村庄种在悬崖上
再种上银杏，枇杷，玉兰
院落，围墙，练兵场

是什么人有胆量，把一个村
喊成了一座城
廖城人敢
围城，用三面环山的河流
和四面的悬崖
如果还不能体会
你试着站在南坡上
一株樱花旁
想起一个人

落日无人栽种，如同一只大鸟

 

序曲

那一刻我忽然发觉，高大的黄梨香
可以盛下鸟鸣，我们在公鸡的打鸣中醒来
反复睡去

把一栋吊脚楼的觉一天睡了
把一个人一生的觉一天睡了

睡在吊脚楼上，两头年猪睡在吊脚楼下
多幸福呀，它们一醒来就饿了
饭来张口的日子，不谈生死
落日和异乡人

 

我希望有这样一位如你的少年

多年后
你依然住在木房子里，娶了邻家姑娘
生养两个儿子，往板壁上钉铁钉
还用绳索挂人间物
我们到来的时候，你把高举的心肠
取下来，放在高压锅里
煮给我们吃

炊烟升起，在悬崖的悬崖上
梯子陡峭，上屋揭瓦的少年
安坐在屋顶
他是夕阳下闪闪发光的国王

 

有时候

在南滩水库，草木丰盛的八月
羊群们低下头来喝水，每次我都喜欢
坐在不远的山坡上，看着它们
慢吞吞地啃食草木，有时候
我站起来，身披着晚霞
羊群也一样，我们一起进入黑夜
一起拥有黑夜的悲伤

没有星星的时候，我们举着手电筒
有时是起伏的山峦，有时不是

 

南滩升起的诗意

我们来到南滩的时候，雏菊高举
一束花的悬崖
雪花就盛开在她的枝头
一种冷冽
在阳光的照耀下，颤动着

喜欢，坐在向阳的山坡上
拥抱着你，看夕阳
慢慢柔软我们的身体
再慢慢沉进西山

村庄闪着几枚药丸一样的灯光
这人间还有草药味
人间冷暖，已没有人
焚烧牛粪取暖了

 

晚霞

我们在一条满是羊粪的小路上遇见
我侧身让了让，一群羊
连让一让我的念头也没有

一个人
和一群羊
同时走向落日下的旷野

南滩拥有辽阔的胃，羊群们吃饱了
有几只，还呆立在原地
啃食着自己的影子

 

动物们

我们奔赴山中，择水而居。在草原腹地
升起蘑菇一样的帐篷
我们回到茹毛饮血的地方
我们又不会茹毛饮血

夜里，每一种声音
都叫成了狼嚎
我们害怕
又在这样的害怕里欢喜着

 

坠落的光辉

去追一段路，草丛里隐约可见
荒芜的心肠
鸟鸣是被高举的石头
一直不肯落下
我们在丛林里穿行
有时又穿过潮湿的草地
在一朵干枯的花朵旁
静止。动物和植物们相安无事
又各自依赖
风有时来，摇晃一树的影子
又让几粒坚硬的栗子
坠落下来
那是最美好的天空，星辰高悬
我们从不担心它们落下来
光辉浅淡
也足够我们穿越荆棘找回人间

 

蒲公英

我女儿的名字
在乡间的田野上盛开了
黄色的花朵，接近阳光的色彩
她一生一定犯过很多错，才让她拥有了
类比太阳的金黄，我伤怀于
她的小心翼翼，颤巍巍地举着花朵
直到它变白，成为随风远去的
白色的降落伞

种子
在一次谈论理想的事故中
被迫远离，我的女儿
我舍不得把它吹散
以前我总是把它们吹散得很远，很远

放牛娃

可以不找老婆
山坡上有百来头牛就够了
每天把她们放出去
啃食草木，日落时分把她们赶回来
我体会过他的感受
时间长了，就不数了
落日照着万物
他深信这柔和的一切
都会随着他，慢悠悠地归来
假如没有牛羊，没有可以悉数如珍的财富
面对界上的石峰
他也一样，不数
只要他目极的地方，皆是他的
牛羊。牛群们披着霞光
无数的黑点
点缀苍茫
融入苍茫
举不举起鞭绳，都不重要了
他身陷其中
成为这无限执迷中的一部分

 

山水集

到一个遥远的地方
把山水聚在一起
太行山，天山，祁连山，念青唐古拉
都揉进南滩的山
长江，黄河，青海湖，洞庭
都揉进南滩的水
有空的时候，我们就往南滩的山水里一放
这里是纳木措，这里是昆仑山
这里是唐古拉山，这里是月牙泉
江山无垠呀，所有的起伏与荡漾
都赋予这山水，我抱着你
就像抱着整个天下

 

我的女人

我的母亲希望我有这样一个女人
给我洗衣，铺床
邻居把家里的菜园子占了
她会跑出去
骂人家
我的母亲希望我站在女人身边
给她打伞
没有下雨
我也举着
让她优雅地骂
累了，我给她搬来木凳子
让她休息一会儿
又接着骂，直到她觉得
可以宽恕这个世界为止

 

父亲的树

父亲又一次举着雨伞
去看一些树
有一次还是晚上
没有星光
他举着手电筒
那些树
有一棵，被邻居砍了
父亲老是担心
还会有人来砍
现在，它还可以举着伞
举着手电筒
阳光尚好的傍晚
我陪他站在古老的原野上
举着我们的身影

 

 

作者简介：

       小北，本名罗舜，土家族，湖南桑植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诗歌学会理事，湖南省诗歌学会创作委员会委员。在《星星》《诗潮》《江南诗》《青春》《散文诗》《散文诗世界》等期刊上发表有诗歌作品。《诗歌周刊》2019年度诗人，有诗入选2019年中国好诗榜。出版有长篇小说《向小北向北》，诗集《马桑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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