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西西：夜幕将临（组诗）

夜幕将临（组诗）

时间这个伟大的园丁，催开着美
也摧毁了美。当我
置身于这片浩瀚的花海之中
人世的悲喜与沉浮，已经不值一提

               ------周西西

岭上秋色

多日以前，我支付了细雨、繁花和打铁的炉子
向木陀山预定一桌秋天
当我爬上山顶，就遗忘了来路

风声有点黄了，嗓音里含着嘶哑的微咳
阳光扶不住野草。晃过去的
还会摇回来
这高处的大海，用茂盛的流淌抵消了涨潮和落潮

秋风里站立或匍匐的，是数不尽的亲人与故人
远眺，仰望
更多的山头，荡漾永不停歇

是什么力量
把鹰像一枚钉子，砸进天空那块蓝色木板上深处
陡峭止于高远

在木陀山
人世无须再提。群峰托举的太阳
给群峰披上光芒和阴影
当它落入山谷的一瞬，传来秋天金黄的回声

昙花

它一生的大多数时间，都在蘸着光
磨刀

它用骨头里长出的白嘲笑月光
它摘下自己的耳朵，劈向夜色

仿佛经历一场雪崩
仿佛流云被风吹落

它来不及爱上那个走夜路的银匠
它不知自己的名字，可以搬走体内的霜雪

夜幕将临

先于暮色落地的，是南山寺的晚课
和钟声。蟋蟀驼着早到的秋天往山上爬

野花开得很慢，似乎还在等待什么
走路去见佛的人，心里抱着大石头

山峰低矮，溪流有合理的去向
倦鸟怀有归巢之心

夜幕将临，你就歇一会
等那个扯幕的人，献出灯光和月亮

为了让我们看见，天上的小石头会发光
飞舞的露水和尘埃，也将回到地上

   空    旷
   ----写给父亲

谁能听着雨声看到日落？落日
何时比人世圆满？它跌落
在山谷，河面，轮下，或者你想去而没有
到过的草原
有谁听到过悲怆的回声？

夜鸟徒有一身高飞的力气。难道它
还能在我不能企及的高处
扑灭黑色的大火？它扇动的风
吹我，像吹着宽大的树叶

临河的夜宵摊，我迟干为敬
饮下月光勾兑的微澜
保持对一个死者的尊敬和缅怀
远处，星星擦出火花，春雨般密集的光

在扭曲的时间的低处，我曾经代替你
死去一回 
那时候人潮汹涌，寂然无声
你像一棵水杉，落光了叶子，却突然被风
吹动树梢

泊橹山寻磨刀石不遇

泊橹山五个山头，由东北向西南
滑去
大地的一个拳头张开，至今没有收紧

在密林中，我们的交谈一次次被藤蔓和枯枝
绊倒，手掌沾满虫子的轻声惊叫
回弹的枝条，最终保持了安静与平衡

空心的竹子暗藏一节节阳光和风声
我听了又听
它们对磨刀石的下落守口如瓶

第三峰下湖水清幽，它们
是否还在流向时间的下游？难道，是昨晚
泊橹的那条船载走了磨刀石吗？

当我们疲惫地坐下，那是一块大石头上
安放着四块小石头。这一刻
我们呼吸一致，拥有相似的表情

船已靠岸，木浆退回林木
对于这个世界，我心怀善意
不再有刀可磨

暮色里的蝉鸣

长在树枝上的，除了叶子
还有蝉

暮色渐涨，只有黑
才是这些声音暂时的归处

它们高于我的头顶而低于夏天
它们低于天空却高于翅膀

我跟树的距离，只差一声蝉鸣
蝉鸣与我的距离，差一个少年

桥上观落日

河流暗藏多种秘密，我知晓一种
浮在水面的白云，有时会
沉到底部
变为石头，压住流水走回原地的欲望

蝴蝶把爱情举过头顶，顺水飘走的
都是轻浮之物

在桥上，黄昏有更具体的形状
河流不习惯用落日开路
而落日，在波光的翻涌中，看起来
像一个提前上场的红月亮

石头记

烈日下，大石头缓慢转动着阴影
鸟鸣捎来远房亲戚的抱怨

它望见夏日深处的荒芜与茂盛
嘲笑柳树从早到晚，也理不清乱糟糟的长发

前些年经过的羊群去了天上
贩卖棉布和食盐的人，被饥渴的风

埋进落日里。它摁住了轻
摁住了大地深处的黑夜和雷声

大石头是自己的山，揣着奔腾的水
和空旷的回音

——群峰连绵。一波未平，一波
又起

在林中

阳光扑向密林，照着春天深处的寂静
不知名的虫子
在爬行，跳跃，飞舞
穷极一生，它们也走不出这个世界
而我经过的每一棵树、每一株草
是否都有存在的必要和理由？所有的路
在成为路之前，都没有被指定方向
吹去又吹来的风，像茫然走动的叶子

抬眼望云，只看到一小块
陡峭的天空：是谁从叶绿里提取了蓝？
春天的这张封面
林子广阔，什么鸟都有。我听了又听
仿佛有一种鸣叫
能够穿过人的身体，但松针
无意成为我们生活里的刺

一枝悲伤的玫瑰

一枝玫瑰从生锈的夜雾里走来。
夜雾漫过零点，她噙着世人未知的美，
借用一张脸透露前世的秘密。
刺可以治暗疾，花朵用来酿酒。
花朵与爱，是她的宿命，也是
因本能而继承的美德。

黑与寂静，都不是最深的颜色，
需要动用一场细雨掩盖狂奔和穷途末路。
她用尽力气绽放，唯恐等不到
一个沉睡的人自动醒来。

被辜负的良夜，有人伏在花瓣上哭泣，
退入风声和时间的阴影。
她终将脱光温柔的叶子，代替另外一个人
在梦中离去。

初雪，或细微之诗

该开的花，都已经开过一遍、两遍
只有它们正在白白浪费这个美好的词语
细小、潦草，像一场走露风声的暴动
未遂之后的告老还乡
我脱帽向天空致敬，冷暖自知

雪落在诗人的屋顶，也落在农夫的水田
他们的棉花约等于寂静的重量
如果云层的空隙再宽一分，西北风再大一些
浪漫的穷游者回到天上，仿佛从未来过
大地咬紧牙关，重新露出形态各异的骸骨

比起这些雪，我像一颗沙砾
在人世间四处滚动，怀着冰凉的深情

浪花

是谁在汹涌的海面上开垦，植草种花？
比昙花更短暂的绽放是什么？

浪花是一个半透明的词语，是大海
挤出体内多余的水分
是拥挤的水向高处无声的呈现
是脱离了枝、茎、叶，植物园的废墟

有人说，浪花是卸掉骨头的水
是凌空舞蹈的盐
也有人告诉我，浪花开而即谢，但从不枯萎
可用作白日梦的解药

时间这个伟大的园丁，催开着美
也摧毁了美。当我
置身于这片浩瀚的花海之中
人世的悲喜与沉浮，已经不值一提

    简历：周西西，70后，浙江海盐人。现居庄柴湖畔，做梦多于写诗。

《南方诗歌》2021年7月目录

谭毅：暗语

吴传玖：八一诗笔记

军旅专栏---丁戎耕：七个夜晚

蒙晦：大百合

沈苇：江南诗稿

辛夷：在剑门关与英雄对话

骆家：马家堡

卢艳艳：雪中之雪

陈家坪：永恒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