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马：幻想锁链的彼岸----庚子年杂诗

幻想锁链的彼岸

　-----庚子年杂诗

　　　胡马
　　　
　　　

　　蒙面之日

脱胎于一幅水墨的飞白，
这雾中的鲁家滩，
现实被倒影彻底遗忘。
蚂蚁伸出巨臂将天空高高举起，
又被野鸭的鸣叫轻轻放下。
枯树从地下伸出利爪，
把天幕拽入黑暗的泥土颗粒。
他们说疫情将会成为常态。
这冬日非你所眷恋，
但你和白鹭不得不置身其中。
所经之处，麦苗打湿了鞋底。
年轮里，马群汹涌奔跃，
时间勒令我们换上一幅新面孔。
“难道此生因此就要蒙面而行？”
灵魂的配重球在减小，
一滴雨落在你的虹膜上，
病毒引发的混乱获得了新秩序。

                               2020.1.18

　　黑口罩

露天茶座那张空椅子留给谁。
这春天戴着冬天的面具，
在盖碗茶旁边等待死。
乍阴还晴时候，最难把持。
鼠辈横行，这是庚子年。
他折腰在空椅子上躺下。
天空倒覆如大海，适合举行葬礼。
神的骨灰构成一粒粒仰望。
从头顶往上再往上
每一寸海拔都不可轻易测度。
肺叶上发条一阵阵抽紧，
想到武汉，心就痛。
想更多地方，开始麻木。
好消息虽然接踵而至，
他还是不敢取下黑色口罩。
怕鼻子的尺寸超过了茶杯的口径。
（那是他唯一的面具）
“呼吸失去了自由与从容。”
“时间有病，别把自己熬成药！”
白天，他的时间用于
为母亲的夜晚寻找止咳片。
他以影子为盲杖，
幻想在日历之间奔逃如履平地。

              2020.3.25—2021.2.20

　　春天，你好！

在旋转楼梯上下坠如天使，
他抛弃的烟圈轻轻流成一滩税源。
夜色经过建筑和无名指时，
一种暗物质自他身上拉开帷幕，
在眼角上凝结如铅液，
或许，那是神的眼光。
落虹桥街担心他的空裤管突然
伸出一截腿把街沿绊倒。
流浪汉、乞丐或街头露宿者，
当他们借助不同身份出现，
表明春天觉醒的代价已经被支付。
他们是邮戳、蘸酱和铅笔屑，
一不小心就暴露了楼间距的秘密，
像星星悄悄闪耀在天空。
他用眼神向春天发出凛冽问候：
你好！亲爱的族类
到了应该替换翅膀的季节，
别让肺部积满西伯利亚的火山灰！

                             2021.1.12—2.2

　　街边有家杂货铺

天祥街在卷帘门后不肯入睡。
他趁绿灯小跑过斑马线，
想把疼痛摆在货架上出售，
但杂货铺在卷帘门后不肯入睡。
一个声音低唱六字真言，
铝合金缝隙间，一粒粒光涌出
在耳膜上纵火，点燃凌晨。
像一家无人转租的杂货铺，
他的躯壳机械地向前挪动：
双腿，膝关节，髋骨和上半身
红星路，武成大街和天祥街
身后，街道如海浪卷起。
只有走到这里他才会突然停下，
一个声音将光源注入额页。
肉身早与城市耦合为一
但是，但是灵魂躲藏在哪里？
它在口罩后局促的呼吸里
它不肯入睡，等着跟
戴王冠的病毒跳一曲死亡探戈。
这是庚子年，春天比冬天冷。
下夜班后他的胃不肯入睡
眼球不肯入睡关节不肯入睡
像昙花总是选择
在神缺席的所在念出它的独白。

                                  2021.1.28

幻想锁链的彼岸

走过新华大桥就不想再回来。
冬天给好人带来坏消息。
他身上的雾霾蓝，跟天空
多么相配。走在桥左侧
为什么不能同时出现在桥右侧？
站在桥上，他妄想同时
瞥见人世上游和下游的风景。
那些麻柳、水杉和白杨，
那些桤木和洋槐，
它们被忽略，并非出于故意。
这弓形河岸，这幻想锁链
他盘桓了整个中年，至今说不出
何处是起点何处是终点？
噢，青春曾经可以无限循环。
河流泛着泥腥味，他知道春天要来了。
但这是庚子年的冬日，
他已提前步入了黄昏的单行道。
一绺电缆横在暮色升起的河面上
黑色，粗砺，沉重。
故意没有瞥一眼这人世繁华，
像天空遗弃的口罩，
一只白鹭轻轻
摄提着趾爪间不断下沉的弧度。

              2020.12.3—2021.1.27

　　失眠

要多少黑暗才能将它填补？
远处高楼蹲伏如巨兽。
半空里，一窗灯火
在汗漫天幕捅一个窟窿。
盲人的眼睛也会流下光明的泪？
这不相干的物事苦苦纠缠，
失眠时耳朵里响起摩尔斯电码，
这节奏属于他，但无法破解。
仿佛这平原上的夜黑得还不够彻底，
一件黑衣衫蒙住头脸他试图
将自己驱入睡眠的羊圈
却被绑赴一场与他不相干的行刑。
双眼被蒙住，他却反复看到
那黒暗中不应该出现的命和运：
他早已将自己当作人质
抵押给了这无端岁月。
这庚子年的冬天是一份契约，
没有谁敢声称
他已提前冲过了时间的斑马线。

                                    2021.1.28

　　夜雨

雨下在盲目的人脸上，
代替眼泪中的盐
标记这无辜的春天和一切。
疼痛暂时得以安顿，
灰烬在回忆它曾经拥有的火花，
而悲伤的总和不需要计算。
大慈寺以东。旧街巷
沦为钟声之外下沉的暮色，
等待被时间的抓斗摘取。
他在窗外等候女儿下晚课。
气泡，雨滴，霓虹灯
暴雨的锋线划过东门大桥，
倒影中，穹顶消失
仿佛那金色从未在世界上出现。
当欲望号街车滑过，
他骑上单车驮女儿回家，
雨披内，她双臂平伸
模拟一只白鹭在夜空飞翔。

                    2020.4.13—11.11

　　跟张卫东坐车经过人民公园

高架上，出租车飞速疾驰
速度有一种
让灵魂逸出肉身的轻快。
二十年前一桩新闻在窗外发生：
一名女职员从高楼跃下，
在时间的裂缝里纵身消失。
他赶到时，现场已清理，
但周遭的空气还弥漫着血腥味。
（那时没有高架。那天阳光很好）
此时路过，时间的裂缝
再次向他敞开。在想象中
他完成了当年未完成的采访。
这是庚子年。围绕死亡
他、张卫东和司机
在车上聊起了半辈子的遭逢，
以此迎接立春后的好天气
丝毫不觉得突兀。他听见
人民公园的海棠枝上
阳光下蜂群哼唱如大海的耳鸣：
“一支翅膀蘸满蜜糖，
另一支翅膀飞过了树篱……”
阳光晃动。隧道前方
时间的裂缝里，世界扑面涌来。

                     2021.2.6—2.19

　　在重症监护室

从缴费窗口到住院部之间，
心跳切换到4/4拍。
膝关节和踝关节冲撞着胫骨
楼梯上，他的足弓反复
敲击着时间的黑色弥撒曲。
“跑过水东门，我们把羊群
丢在玻璃峡谷吧！”疾病扬起鞭子
充满羊桃不连续的棱形突起。
“鼻孔插着输氧管，
怎么飞得过十二桥的天空？”
母亲意识模糊，疼痛
让她难以站着迈过庚子年的冬天。
独木舟在湍流中飘移，
在核磁共振和氧气饱和仪之间
病床搁浅，她腰椎深入地壳
胸椎爆发北极光。这可能
是她这一生都无法渡过的河流。
病危通知书上有一片空白，
笔尖捉住他的手指
跳起了疯魔舞，一遍又一遍
像死囚为命定的秋天画押。
签下名字那一瞬，
他颤栗如草叶，引颈寻找刀锋。

                      2020.12.17—2021.1.12

　　与桑眉在几何书店

日光能否如期照到他的侧面？
……凹陷的河堤下
鱼群编织金字塔形建筑的倒影。
这不确定的午后，窗外
锦江在涨潮，白鹭在丈量
冬天的翼展预言了
一场寒潮即将偏离的轨道。
时间移动的刻度，足够
情侣们从架子上抽取一本画册。
清澈与浑浊之间，眼神
以勺子为杠杆撬动后工业时代。
胆汁的苦不等于咖啡的苦。
玻璃墙那边，两只地球仪
悄悄竖起了耳朵。
文字蠕动，在纸页间孵化光
而年轮被砍伐，切削
只剩下蜂巢、锯末、铁屑……
废墟美学不可重现时代之釉变。
炼金术士纷纷摘下面罩，
全身心投入一场反物质游戏。
他们各自踏上归途时，
暮色浓得吞没了最后一只白鹭。

                             2021.3.20

　　避雨记

白天，他不会出现在红星路。
在两朵积雨云的投影之间，
他蹬车如飞，试图
减少被雨点命中的概率。
夜色越来越浓时，他跟随
路过的天使在平原屋顶下借宿，
数十年如一日。仰起脸
一处废弃的矿井在收集雨水。
听见雷声带着川北老家的口音，
他伸出双手捕捉闪电，
想打探亲人的消息。
但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徒劳。
风把他身上的故乡气息越吹越远。
从头到足踝，皱纹漫过仿佛
膛线一瞬间抹过弹头。
对于故乡来说，他早已消失。
霓虹灯和雨声将梦境淹没。
路灯是蓍草，斜插在水中
他测算不出沉船失踪前的航迹。

                               2021.2.20

　　口哨

下夜班后。心跳像地铁
最后一班，
总是满载着空气。
每天必经的武成大街这时候
收起了耳温枪每天必过的
东门大桥早已放弃了警戒线。
此刻，用口哨吹安魂曲，
我是说像我这样戴上口罩，
或许，只有夜鹭愿意听。
趁我露出口鼻喘气之际这鬼鸟
潜入了我的肺腑，
煽动嘴唇吹起骇人的谣曲：
“放过我放过碌碌无为的众生！
戴王冠的病毒只配
戴王冠的人享有！天堂啊
地狱啊是彼此的倒影
只不过隔着一道鱼砌的门……”
一个影子在路灯下与我若即若离。
它避开我的锋芒。
风吹落叶和猫的脚步
人行道上，砖被磨成了镜子。

                         2021.2.5-4.5

作者简介:
　　　胡马，本名胡君，男，汉族，四川广元人。生于1970年。现居成都。供职于报社。曾参与《终点》《人行道》和《存在》等民刊。有诗歌、随笔、小说见于《星星》《诗林》《诗歌报月刊》《四川文学》《青年作家》《草堂》《诗刊》《山西文学》等，作品入选多种选本。曾获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