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学成：星 (长诗）

星（长诗）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宋·李清照

　一
　

我在写诗。晚十点，这是
我的时辰：献身于一张揉皱了的毛边卷纸。
窗外的老巫师仍在熬制药汁，一种粘稠的
时时在自我吞噬的黑色凝液，正从天上倾倒下来。
四处迸溅。万物的缝隙被灌进了风声
但世界正沉在酣眠中，它不安的响鼾病
仍在持续，似乎已无药可医。
我用笔尖上的静，敲着耳中紧闭的窗——
在那儿，天空的脸上满布弹孔般的光亮
它的披风因此被鼓起，稀疏的
绒毛，荡漾在天地间：一声沉闷的钝响。
黑暗中的心跳顿时被惊醒，开始向着那光亮加快——
群星，只有在诞生黑夜的大地上才能赢得照耀
将自己迁徙到光明之中。

　二

黎明时的星和黄昏时的星不一样：
黎明时，它们叫星子，喝着时间的水
在夜空低垂的腹部沉坠着，仿佛那些
突然间绽放的花儿，芬芳，素洁
倾身于温柔的闪耀，并最终淹没在
一片天光中。而黄昏时，它们叫星星，来自人间
那些迷路的灯；它们升起来，寂寥地燃烧
给正在变暗的天空带来崭新的秩序
并开始俯照下界，抚慰人们的疲倦与悲欢。
——但它们都不如深夜里的星那样，恒久，沉静
在至高的山岗和深渊上彼此簇拥，而又光华独占
侵凌每一个孤单的时辰，按照座钟和罗盘
的意志重新分布大地，分配人们的生活
这时，它们叫星辰。

　三

有时我会想起在夜里经历和盘桓过的四季
像野生的菌菇抚摸一截枯木，那就是它的土地
从不告诉南来北往的风自己的姓名——
春天的星孱弱，寂寥，在被东风掖起的黑衣襟上
编织不确定的图案，仿佛未经印证的命运
在你瞳孔的左上方一次次摊开。那时，新鲜的路和荆棘
正在孕育，有一年你还被几粒落下的草籽砸中了脑袋，
而其中的预示至今仍懵懂不解。
夏天，一颗颗星从阵雨过后那洼充满了腥气和蛙鸣
的池塘里升起，迅速占领了喧响的天空
它们是一群萤火虫的远房亲戚，在毡顶般坚固的夜幕中
酣睡，鼻息深沉。下面，八月的河水静淌无声
茂盛的大陆熏炙着星空，麻雀和斑鸠们彼此流连
它们求爱的嘤鸣比大地深处的歌吟还要嘹亮。
我也曾在秋天的雨夜里哭泣，紧靠着悲伤的身体
头顶偶尔的闪亮，那是星群下的坟茔
冰凉的光冲击而下，使身边的世界荒芜一片
这时天空有一颗含铅的心，地上遍布燃尽的林木和碑石
一粒星光陨落犹如贯穿人世和生死的铆钉。
而冬天，夜黑如墨，四野裸裎出遗骨和脸
在万物上贡的黑暗中，一盏盏星拨开
昏聩的眼睑，偷窥着在死亡的波动中宁静祥和的尘世
透过它们的余光，一切都在被剩下，被交代和啃噬
人们一无所有，唯有仰望，在仰望中交出自己，落入
无名的训诫。
　
　四

有一颗星，从亿万星河中探出头来
只为你的孤独默默颔首，悬垂在某些艰难的时刻
你被收摄在它的瞳仁里，被牵引和追问
使你不觉伸出双臂——不是为了飞翔
而是膺服于它，像一生的爱恨膺服于墓碑上的刻字
在蔓草和桅灯间重新将自己的心找回，阅读它
从纷纭的天象里完成某种命名……
是否有这样的时日：你向里插上了身体的门闩
但却无力面对它里面的废墟？门外雨冷
所有的声音都是苦的，难以返回到词
日子的流水里漂满了烂菜叶，难以轻言人生
你一直走，沿途的风景影子一样倒下来
黑夜是一阵风，光是赞美还不行
光是沿着它教堂般的静寂呼救还不行
当夜空被地球这口大锅煮沸，月亮
捂着一嘴白牙逃远了，唯有群星闪耀
镇守于旧时代的麦秸垛之上
在头顶搭建光明的屋脊，铺设梁木和时针
一颗星就是一条椽子。而你仰望的眼睛
也是其中一条。哦，它们森严的排列把你吓住了——
有一颗星迅速将你认出，将你从自己短暂的死里
钉入永恒。这时你抬头，恰好看见
宇宙正在汹涌的云层间悄悄闭拢嘴唇。

　五
　
在一个陡峭的梦里，一个占星术士告诫我说：
“……但是，很多时候你什么也看不见，它甚至
不是一颗星球，而是一个奇异的标点，点缀在
我们关于天空和黑夜的叙述中间——它带来了可怖的
宿命感，像一个收缩的胃囊，迫压着那些不可消化之物
黑暗聚集成结石，抵住一个高音的回环之路：想想吧，
它既不恩赐福祉，也不指点道路，更无法用自己稀薄的光
在太阳石上錾下你瘦削的姓名。但人是谪降的禽鸟，
失翅之痛镇压着他们的肉体，让他们在失去穹顶的
大地上安家，在凸凹不平的地表上堆垒起国家和城寨
并与流水、植被和群兽为伍，习得生存的本能与智慧
当雷电的利刃压低了所有的屋檐，拆除了他们
返回天空的悬梯，人啊，剩余的肋骨里还留存了什么？
他们的骨殖越来越贫瘠，手掌越来越光滑和柔软
那些沉溺于爱情、燃烧的眼睛，越来越盛不下黑暗
——幸亏他们还有史书和画布，还有诗，还能听懂大雨
和布谷鸟的叫声对天空的肯定：顺着内心的坡度
看看吧，伟大的星空！金木水火土的秩序之链
在占卜的手指下解释着世界，信仰之唇依次绽放
用二十八星宿兜住整个夜空，里面是一尊静穆的大佛
北斗七星只向着永恒倾斜，舀起光河之水，泼溅在
那些悲观主义者的脸上。你听，澎湃的涛声
那上面峡谷纵横，从一个光点到另一个光点，是开始，
也是终点，直至最后标定了黑暗和时间的穴位——
这是叙述而不是抒情的时间，为了一次来自生活的停顿
这是为了原谅而放弃歌唱的时间，如果你相信死者的沉默
你在梦中，这命中注定：虚无的水滴在失重的悬浮中
获取了身体和形式。”
　
　六

小时候我睡在故乡的打麦场，黑亮的帆布包上面
抖擞着数不清的宝石，仿佛是从附近的麦茬和草窠里
潜游上去的鬼精灵，藏有多少连外婆都不知道的秘密
夜里我和弟弟就枕着这些秘密睡觉，吃寒凉的露水
（爸爸的鼾声和散落耳畔的麦粒一样饱满、清香，
驱散了我们心头对附近几座坟头的恐惧）
梦里则是到处乱飞，从天上捡回满口袋的黄宝石和蓝宝石……
而第二天，妈妈神秘地告诉我们，星星是老天爷
种在天上的庄稼，只在晴朗的夜里发芽和开花
对着闪烁的星星许愿，就能五谷丰登，平安一世。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是土地深处的寓言
贯穿了骨与血，灵与肉，今生与来世
所有的生殖和死亡都是命，都是节日和福音
祈求像淋漓而下的雨水，顺着星光浇灌着
农人心头的墒情与渴望，双手捧都捧不住。

  七

我曾在苦楝树的叶脉上见过它，
在筛着细风的梧桐下的荫凉中
感触过它，当时我喊它“小不点儿”。
在跟踪身体的影子里，在炸裂的天空的晃动中
在一阵蟋蟀紧促的鼓唱里，我曾经
猛然与它撞面，当时我叫它“会飞的煤灯”。
有时在粼光跳跃的河面上，有时在雪后肮脏的墙根处
有时我醉后晚归，它们就颠簸在后背上
但总是比我更早地找到归途——我曾呕出过
它们的遗体。这时我称呼它们“老伙计”或“希望”。
有一次我伏案小憩，它们就躲在楼下的苜蓿地里
彼此搂着茂盛的呼吸，小声交谈，用植物们才懂的
语言：一只鼬鼠突然窜了进来，变成了梦魇。
我曾夜攀姑苏灵岩山，坐闻寺中渺远的钟声
它们在头顶的风声中隐现，沉默如同一群小沙弥
最后悄然落进白乐天或苏东坡的一首诗里，成为
生命的幻象，穿越千年来到我身旁：这时它叫“倾听”，
是一个缓慢的动词。我曾见过漫山遍野的芨芨草
和茑萝花，从中领略过它隐忍的热烈和不要命的爱；
我曾见过黄昏里迎面走来的羊群，在它们被青草
濯洗过的、亡灵般的眼神里，藏有来自旷野的微光
它们后面的洞穴深不可测；我曾痛苦地爱上了
一个姑娘，她有如月的脸庞，娇小的身体里
藏有我这一生都无法到达的夜晚：一条路倒伏
在另一条路中。这时它们叫“浆果”、“箭矢”或“光明鸟”。
有时它直接就是一块开花的石头，一块会唱歌的石头
如果它继续上升，就成为星宿，飞向恒河之岸
如果它坠落，就是一颗流星，陨落为人间的图腾
黑暗中我曾目睹一块石头如何与自己分手，耳闻它内部
尖锐的坼裂声：一场幸福的灾难，已无法避免。

　八

暮晚，风一直吹，天上有露珠在滚动。
世界正将万物收回到黑暗的储藏间。这时夕阳是
一口晚祷的大钟，在草木教堂的回音壁上一次次撞响。
——但只有几条埋首在暮色中、正赶向长夜的
小石子路听得见那钟声。它们一听到，
便蟒蛇般地扭动身躯，急于去叩响一扇寂静的门。
远处的大街上，沸腾的人群正在回家的途中，
趟着虹霓和街灯，被身后的影子追赶着。
一颗，两颗，三颗……星星们开始在头顶列队，它们
持续地抵达，在城市上空放养黑漆漆的光
引领着那些落地的灯。它们既不是要组合成唱诗班，
朝被拉上辉煌殓衣的大地
翻唱弥撒曲，也不是震慑于人世严酷的时光律令
就此逃回夜空深处——当一扇扇窗被点亮
飘荡的窗幔下，是一罐罐盆栽，这些在生活的空隙处
葳蕤生长的声音，只剩下潮湿的呼吸
而主人将幽囚在室内的垃圾清除出来，只剩下
油腻的肉体，浸在生活的盐水里
他将闻到这些盆栽的气味，走到阳台上，看到
一株株黑色的植物，沉陷在对它们的回忆里……
这时稀薄的星光吹来，将回忆从他的脸上吹走
他将瞬间上升，看到一群星星，只为自己而垂临
预感到绳子一样抛下来的那条路上，仍有钟声的余响
在飘荡。他倾听，在倾听中体会到了自己的心灵
饱胀，圆满，被一束奇异的热力统摄和冲刷
但终于又在强烈的重力中坠回，到仰望的位置
并被身后的光裹挟和灌注：犹如一滴露珠，重新
滴回到盛放的花萼中间。

　九
　
入夜的城市像一张破陋的盾牌，抵挡着星光的垂临。
那些魅惑的眼睛鼓舞着一颗颗野兽之心，在空无一人的
钢铁森林里游荡。一场饕餮之宴后，醉醺醺的街道正
狂乱地抽打着晚归人的脸——已经不可能更晚了，星空
这时正在变成车祸现场。散落的星斗，是永恒找还给
城市的零钱：一堆叮当作响的硬币，敲打着几片卖不出去的云。
在这个时代，夜晚的脾性改由妖冶而迷离的虹霓们支配，
几张猩红的嘴唇轻易就能将它点燃。爱情的胃里塞满了石块。
一场雨下在半空，噎住了。其中有几滴呛在一口深深的窨井里，
沿着阵阵尖锐的叫喊，滴进了一个失眠者醒着的梦里。
他全身心地孵着这个梦，感到有一节骨头正在发芽，拱破了头顶
喧嚣的寂静，抵住肉体里淤积的虚无和疼。

  十

有些星辰只有在你虚弱时，它们才会向你显现，
踩踏着青草和河流上的微光，逶迤而来。而当你
看到它们，并被它们凝视与认领，却会在一瞬间认定
它们本来就在那儿——它们只能栖息在那个位置。
这是一种残暴的力量：在漫长的白昼里你一无所见，
生活的屋檐下，炊烟引导着信仰，浮肿的脸庞
忍受着天空垂直的蒸晒，那些被抛弃的影像一次次
返回到镜中，他们将认出你怀里的那一小片黑夜
并因此从你的浅睡中逃开，与另一个更幽暗的身体
交换骨肉与欲望，以便赶在天地合卺之前迎回自己
——当落日翻捡着落叶，将叶片背面脆弱的纹路
挫骨扬灰，将黄金的碎末交付给季风和窸窣之声
你将被自己的身世感染，倾心于一个人的夜晚
会听到那些来自高处的光，正掀动廊柱上的片瓦，埃尘
飘散，混入土地深处黑暗的大瓮；落在身上的，化作
薄薄的寒霜：“那在孤星中感受到的命运，是否会
高于在群星中体认到的孤独？那被彗星的尾巴扫荡
到的创痛，是否比上升的启明星所带来的神谕和欢愉
更真实？”——在夜里，有一场雨从未停歇，只下在
那些仰望的眼睛里，它幽秘地通向一颗颗揪紧的心，
像从前世袭来的厄运，挤占了天空原本属于黑暗的位置
让痛苦的胚芽拱破肚腹，朝向它生长；它在腐烂而肥沃的
尸体堆里寻找着泡沫和呓语，深透的雨水曾让骄傲的蝙蝠失语
洗净了它们眼中的青苔，并轻易地洞穿了它们的一生
迫使它们栖落在你身体的门楣上。而星辰们古老的姓氏
在被你重新命名时，也会残暴地伸出原始的大手
深沉地拨动你身体里的时钟。

  十一

从一滴雨的沉默中，它显现出魂魄，并紧紧攥住
那些将它从黑暗的弹坑里拽出来的光束
越过一簇簇忙于命名的词语栅栏，一直上升，攀越
直至成为一颗孤星：死者的眼睛正在不停地眨动。
它那不被理解的光披散在人世，像不被原谅的爱。
它实现着自己，通过燃烧和塌陷，并不为任何人的道路
而高悬，也不指向谁的故乡和灵地。它冰冷，恪守着
缄默的道德，高踞于宁静之上，帮助万物镇守在自己的阴影深处
那暴政般的睡梦中，克服着时间之弓……一切都无可逃遁，
事物们在命运的轨迹中移动，变幻，群星在闪耀中彼此加持。
而月亮像是某个真相，一片醒着的梦，在雨后潮湿的街角
持续显现，并开始孕育更多微弱的光。——是不是太安静了？
夜晚跌宕起伏，到处是兽眼中聚散不定的力量，此刻更倾向于悬垂。
纷乱的灯嘶嘶地叫着，驱散着周遭围上来的湿淋淋的黑。
有人在睡梦中竖起白旗，翻卷的旗面朝着头顶无边的虚空顺延
只要看它一眼，我所有关于光的记忆便会禁不住一颤。

　十二
  
家在哪儿？风正从所有的方向吹往过去：一生只有瞬间。
无数个白夜拼凑的仰望，最后一眼看到的很可能是黑暗。
河水在夜色中奔流，跌落其中的星光沉迷于蝶泳和追逐。
去往何处？落日碾压的阵痛仍在沿岸的悬铃木叶上滞留，
月亮从十楼掉下，激溅起蛙声一片。月光正被星光抚慰。
童年时我曾在故乡看到过一块陨石，它身上狰狞的黑色
已经停止了挣扎，但凑近倾听仍可感受到它内部的风声。
那是飞行的年代，雨下在雨中，锈蚀的钟表会准时响起。
那是衰朽的平原，麻雀从麦地起飞飞往玉米地，到处是
干硬的土坷垃和肿起的坟丘，屋檐上的乌鸦像某种颂辞。
从北到南，一千多公里的穿越，让这场雨下了足足十年，
从土地到天空，连姓氏都已湿透：我的沉默如钉在墙上
的挂历，被日子翻过了一页又一页。哦，我的南方之城，
我时刻在漂流的居所，被乡愁喂养的身体，倾圮的星空！
请允许我倾诉，回答，告别，带着愤怒与柔情继续行走。
关上一扇门之后，借着内心的闪电看一看时间：几点了？
当枝型灯在汽车的尾气里隐没，我走到孤独的建筑工地，
在矿难般的死寂中，看见一副巨大的钢铁骨架，正睡在
一堆水泥里。我手抚它的冰凉：这是否就是星星的遗骸？

　十三

或许，这首诗的结尾应当由一束星光来完成。
当众神在高高的树杈间踱步，他们清晰的节奏
应和着这首诗中的每一句，成为最严重的声音。
天上的河流啜饮着宁静。几颗献唱的星星，
穿过高得虚无的夜空，刺破了这秋夜的制度。
万物翕张的耳朵必将凝神倾听，朝向它们，一如
沉默忠诚于拨慢的时钟，诗人忠诚于醒着的语言。
因为它们来自更遥远的年代，更高的地址和起点，
逼迫着世界沉沦，在沉沦中升起故土与家园。
我写诗，就是要尊重和信仰岩石的星星属性，
凿开它们，在它们的内部点起一盏天灯，使其成为回声。
我在星光之下写诗，就是加入一群亡灵的合唱，
从死亡里掷出光的声音。整个时代都要在它们的音阶上
起舞，依次走过，接受语言的检阅与指令，奏响
新的序曲。而当一束星光垂临，那瞬间和长久触动我的
欢欣的，疼痛的，热爱的，将会是歌声，还是咒语？

                                                          （2014年2月—2015年6月）

赵学成，1983年生，河南太康人，现居江苏南通，曾出版诗集《骤雨初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