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永珍：沉鱼看见落雁（组诗）

 

答辩

一只黑蝴蝶在黑暗中折腾不已
故乡的屋子里
黑蝴蝶的衣裳越洗越黑

东方动了，黑蝴蝶用黑纸白字
完成自我的答辩

清明：在张撇防火

替一把老骨头饮尽一碗酒
度数高些，价格低些
把空酒瓶放在坟头上，迎着风
大放悲声

替一把老骨头唱首歌
可以是周建军的《骑驴捉尾巴》
古老的秦腔也无妨
但花儿的诵唱会让老骨头慌张

替一把老骨头说说古今
说说张军军脱贫后的幸福
当然了，完全可以用张撇的经验
把珍珠鸡说成凤凰

在一把老骨头的门前
庄重写下：文明祭祀，森林防火
也许明年
渐渐习惯

桃花闪亮

山顶上躺着雪，确认
一剂春天的良方

奔跑的雪，仿佛
一场糊涂的未来

羊群朝北，马首向南
我在敲打一束执念

我曾经和你相遇
在气喘吁吁的琥铂里

尽管我命犯桃花，一盏马灯
照亮世上和人心

桃花闪亮
宁死不屈的是月光

遗嘱

冬日并不漫长，它
经过金碧辉煌，经过
废弃的土坯房
经过长河
也经过一个人丧心的哭泣
但当经过贺兰山公墓时
一群瑟瑟发抖的人
一锤，一锤
敲击汉字

冬日并不漫长，它
蓄积了一冬的力气
随时准备
转世为桃花

 

牛年岁首与国荣冬游

明代边墙，在贺兰山下逶迤
略显荒芜破败
间或有歼击机的轰鸣
画出一条曲线，让蜂拥的马群
惊慌失措

我目睹了一切
我只是一个散淡旅人
蹲在边墙下，抽烟，冥想
等待喜国荣老婆操持的锅锅灶里
内心毁灭的三黄鸡，羊腿
开口大笑的洋芋，红薯
与我膨胀不已的胃
实现和解

山那边，是苍天般的阿拉善了
因为疫情，我就不去打扰
仓央嘉措的睡眠
和一截蒙文的前世后生

惶惑

远方的情人啊，我将要说出的箴言在你的舌尖上
我要说出的故事在别人的嘴边
我要经历的生活在发黄的回忆录里
我狭路相逢的爱在一篇小说里早已风干
我将要开口，但必须沉默
我选择沉默，但心里已苦水奔涌

远方的情人啊，一场中年的雪
覆盖黑发
一次青春的奔跑
闪了腰
在四通八达的高速路口
我茫然的方向盘
尖叫不已

 

十字路口

绿灯亮了，西港雅居出来的人
行色匆匆

几个小学生，叽叽喳喳奔向五小
———向南
一对老夫妻，相互搀扶着，走向中医院
———向西
一个花里胡哨的姑娘，冲向酒吧
———向东
一个马路歌手，背着琴
———向北

而一阵痉挛，说来就来
我被困在马路中央
此起彼伏的鸣笛声
响彻成沸腾的肉汤

我骨瘦如柴，但确实
与一起追尾事故脱不了干系

 

姑娘

她一身白衣裙，坐在公园的石椅上
数着一只又一只白鸽子
她的知识
足以数清没有秩序的白鸽子

从一到九
还是从一到九

她认真的样子
仿佛我没有来得及的悲伤

 

第二日

不管我愿不愿意，日头已喷薄而出
不管你愿不愿意，影子的遗骸跌进土里

第二日，世界重新落满尘埃
身体的废墟里
一根探试药酒的银针哭喊不已

第二日，我在吉皮乌斯的书签上
写下1969年的投名状
和一份永逝之日的证词

第二日，似乎比第一日更冷，不管你愿不愿意
似乎有一双鞋子催促着脚，不管我愿不愿意

 

中年之诗

一场大雪把天空誊空
空得只剩下虚无和黑暗
只剩下贫血的叹息

雪地上
我唯有衰败
和马不停蹄的颓废

斑马路

我在这清醒的世界
有点
危险的糊涂

我全部的智慧
是醉酒后
闯了红灯

齐刷刷的车流
拼命按响喇叭

固原市交通运输局的小唐
惶恐地看着我，一声大喊
月亮掉进井里了

而幼儿园门口
花儿和少年
挤眉弄眼

像我们的爱

乌鸦提着灯，挂在星宿上
在混浊的欲望之海
扯一缕秋风，擦洗
前世的丰满和后世的荒凉

乌鸦提着灯，挂在柳枝上
照亮一小坨雪地
雪地的中央，蹲着
日记里的白乌鸦

乌鸦提着灯，挂在萤火虫的犄角上
哭着伤心
哭着庄子的绯闻和恍惚
哭着即将醒来的睡梦

寻人启事：谁杀了张三狗

刘大牛在一坑的石头里
烧出了被别人叫做“铁”的东西

王二驴汗流浃背
打出被别人叫做“刀子”的东西

张三狗来到没人的地方
把那个锋利的东西送到心里

我在三狗的追悼会上
忽略了是谁暗杀了他

当时，天空晴朗
当时，云朵开出了一张上帝的脸

 

忽然想喝一碗忧伤

最让我无计可施的是
多余的肉身
拖着沉重的影子

谁把我青春的长发洗白
谁把我梦里的葱郁变黄

在我中年的骨头里
妥协的酒精
浓得一塌糊涂

看着江山无限
忽然想喝一碗李元昊的忧伤

 

一抹苦厄

衰草寂寂，一朵流云
扯我于秋天
签约困顿的交易

一个败北者的秋天是轻浮的
一个败北者走向荒寒之地

主啊，我将于立冬之日布道
请审阅
百死千难的辩护词

 

词与物

一只噙着名词的鹰，落在广场
仔细辨认着熙熙攘攘的众生
用鹰语，打着招呼

一只噙着动词的鹰，蹲在西夏王陵的土丘上
鬼哭狼嚎……狼奔豕突……兔死狐悲……
江湖泥泞一片

假如一只偷换概念的鹰成为烈士
这狭小的世上
会多出一座无字碑

在细雨中呼喊

要经历多少热烈，才会
饕餮一次隔世的清凉

要哭过多少个长夜，才能
在大街上俯首疾行

要拥有多少次蜿蜒，才会
远眺黄河的宁静

在银川，断肠人走在天涯的刀刃上
和一个市场经济的女鬼恋爱

在银川，盐池的滩羊
义无反顾地奔赴肉铺的寂寞

在银川，我挺着空空的肚子
细雨中喊出：“我那稠稠的生汆面啊”

 

问答

如果黄河的水干了？阿哥的肉呀，就让清水河倒淌
如果雪花粘在云上？阿哥的肉呀，你把欠我的补上

假如青草爱上牙齿？心上的人啊，我把你世上白疼了一场
假如菩萨走向法场？心上的人啊，我把你从地狱换进天堂

一碗水里养着月亮，我的仇人啊，谁把天空弄得荒凉？
一株麦子三两黄金，我的仇人啊，谁把地上光阴散光？

老黄狗在门前咬着哩，我的命根子啊，谁的心上花猫抠着呢？
大白鹅扑者叨人着哩，我的命根子啊，谁在后半夜翻身着呢？

世界如此安静

世界如此安静
骡子下驹马回草
我和你死活过不了

世界如此安静
兔子长角虫虫笑
刚养下的娃娃疯了

世界如此安静
蚂蚁修仙人睡觉
尼姑把广场踏裂了

世界如此安静
舍利子钻进我身上
青蛙要跳门槛了

世界如此安静
水问鱼儿路问马
倒立子能看见天堂

世界如此安静
怕老婆的老王
喝到黑城子的老张

旷野

此心为大   星辰撞击星辰  骨殖的森林落满尘埃
此心为大   如果爱过一次  你不会轻言是或不是

此地为大   蒿子挨着冰草   黑暗的深处唯有潮湿
此地为大   黄河远离长江   但青海的鹰放弃乳汁

此天为大   天上没有法门   天上没有天堂
此天为大   燕雀也罢   鸿鹄也罢

此时   山河袈裟
此时   我和你

天葬

鹰飞一次我就多活一次
鹰在风里飞
风过后
一场黄昏雨打湿绿草地

鹰飞一次我就少活一次
鹰站在悬崖上
一朵流云
替它飞了一会儿

鹰交出命
我交出年龄

鹰交出女儿
我交出身子

四月将尽

风似乎开始听话了，青草们蠢蠢欲动
开始收割羊群
羊群瞪大眼睛，开始收割我
而我正在收割一河滩的石头

我从青藏高原来，装满四月稀薄的光线
在兰州马菇拜的手抓馆
几只旦马草原下来的羊头，安静地
给我打着招呼

我无比怀念沸腾的青春

这连绵阴雨飘满端倪，墙上的火炬熄灭
我空怀一腔抱负、念想、以及一本无字之书
彳亍人间。我图画的雷鸣和闪电，远在北方
如果此刻，鲜花告别美酒，我便尾随一条鲤鱼
在清水河学习如何投河自尽
古书里写着：江湖啊，与其相濡以沫
不如带着爱的投名状
退避深远和辽阔

既然亢龙有悔，青春的衣裳也会破碎
那一年，我穿过藏北，和一只旱獭相向面壁
阿姐的帐房里，一次长长的睡眠
收容了一身的憔悴和失败
那一年，我走过南疆，喝尽喀什噶尔的忧伤
慕士塔格尚远，瓦罕走廊尚远
来自神的语言被一支鹰笛轻轻念叨
既然身心已空，青春不过是一捧泥泞的舍利

认领

那孤悬的心抖落尘埃。但黄金的老虎
依然在地平线上咆哮
一颗黑暗中的心，何以光明
当大海的潮汐渐渐偃旗
当群山的涌动归于息鼓
那宁死不屈的美站在凤凰的翅上
上升，抑或沉沦
身后，血迹斑斑的野花上
夜宴的歌唱进入副歌部分

我必须认领
这电闪雷鸣的人间
这花开花落的午后
这感天动地的情书里————
密密麻麻的十字架上
挂满
语言的尸骸和风干的血馒头

 

神

投资失败归于无产者
爱情破碎重回单身者
觊觎上一职位道貌岸然者
高考前向往北大清华复旦者
偷情绽露马脚者
大雪天冷水浇背者
……
齐声喊着——
神啊

唯有寄宿火车站桥洞的马努努
摸着崛起的肚皮
和谁也不费口舌
一夜一夜地
数着星星

固原病人

谁能告诉我，高举起生活的打狗棒
竟举不起微信的呵斥与重量

谁能告诉我，没有肩周炎的相依为伴
有何幸福可言

谁能告诉我，有一种疼叫肚子疼
隔壁老太骂街：我把你底子疼死的

谁能告诉我，佝偻的肉身里
装满世界的湿疹

谁能告诉我，中年的词根
结满少年的爱与恨

谁能告诉我，一个精致的肉食主义者
彻底向青草妥协

谁能告诉我，花儿开着
少年已死了三遍

我再也不会给你招手手
我再也不会给你唱调调

我赤身裸体走天涯
我不死了就这个说法

我背着老命上银川
我把魂落在西安

你是羞答答的鹿茸丸
我是吃药的病汉

走，打鸟走
走，放羊走

 

简介：单永珍，回族，著有诗集《咩咩哞哞》等六部。获宁夏文艺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奖项。作品翻译成英文、阿拉伯文及国内蒙、藏、哈萨克、维吾尔、朝鲜、锡伯等文字发表。宁夏诗歌学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