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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敬亚：一粒雪就掩埋了冬天
2022-01-23 00:00 阅读量:4k+
华人号：南方诗歌
一代
第一粒雪就掩埋了冬天
皮鞋发疯
无法找到你！
还没有来得及指点
手臂就已消失
我是慈善如火的人
我是无法预测的人
在放声大笑前，我被
突然雕塑
奔向何方
春天，连铜都绿了
树，倒退着走进血管
风暴缩成指纹
让头发作我巨大的睫毛吧
用前额注视死亡
从火走向水
多么诱惑呀
还没有来得及死就已诞生
如天再旦，影子
回到我身体，变为两个
太阳升起时
白纸上的字迹无影无踪
第一朵花就贿赂了春天
倒立着写字，用反意词看世界
唯有这里，唯有苦难挽留我
就在这里
钉下一颗钉子
我是无法再生无法死去的男人
1985.3
好玩的年代
一棵吸引目光的树，足以
致人死命，盯住扭过脸去的人
记住他的脑壳
我的心被这时代牵引，穿越沼泽
以步步退却的方式，奔赴
地雷的宴会
我以为在飞奔，飞奔着的
只是透明的锁链，连失望也透明得
找不到希望
用印章撞击领导，把
警察塞进门缝，在镜子里捉迷藏
这是多么好玩儿的年代
历史注定无头无尾
祖宗和子孙在身体里拥抱
答案，将在所有人死去后公布
没有倒下的人，正是中弹者
赢了的人羞愧地低下头
失败者名满天下
代表我的，最后只是
短短的一行字，后世啊请记住
我濒死的位置
当高声朗读的日子来临
我们是那本悄悄合上的书
代表沉默，消逝在远方
1987年
青海，寒冷的大眼睛
我远望水，却无法走近水。啊青海
我来看你却无法走进你的深处，真的无法
贴着你粗糙皱摺的皮肤，我匍匐而行
怎么才能亲近你，怎么敢骄傲地抬起头
无忌地盯着你的眼睛
你的那些水啊，寒冷的因子
都是你辛苦积累的日子
你把天空的眼泪一滴一滴攒起来，像吝啬的农妇
背过身，低头数着暗中的珍珠
给我一颗吧，挑最小的
让我从移动的光影里大胆地看你
即使在最小的珍珠上，你仍然那么巨大，那么胖
你浑身隆起，你把乳房长满了群山
你扔出全身的骨骼与膏脂，漫野滚动
然后你就笑了，站在最高的山顶上望着我们
让所有比你更矮的人，觉得更矮
一步一步仰望着你的最深处
最深的，就是水
就是你看过来的那个方向
你的大眼睛能淹没这个世界的一切
包括你自己，包括你的全部秘密
尽管缺少睫毛，你却不缺少诱惑
你让我不明白
我就要走了，把所有秘密都还给你
带着它，不是更沉重
而是更忧伤，更让我不安宁
青海，再向我笑一次吧
笑得更神秘，更多情，更寒冷
你的秘密应该永远安放在你的秘密之中
我永远在你的大眼睛里颤抖
2008-5-31 深圳
高原狮吼
一声比一声更猛的
是我的喘息，高原啊，你正沿着血管
从内部攻打我
每一枪都击中太阳穴，天空蹦跳
擂鼓者用肋骨敲击我的心脏
我怎么敢向你发出挑战
怎么配做你的对手
每一寸平坦里，你都暗藏着云中尖峰
连绵起伏的剑法，太极拳一样遥远而柔韧
还没有登上你的拳台
我已经累坏了
充满了深度的威胁，天空湛蓝
埋伏了千军万马的高原
给我力气吧，也许
我不应该越过自己的界限
你用一次次的上升，远离我的窥视，惩罚我
每一根草都扇动起鹰的翅膀
升起来了，从四面八方
满天的狮群向我滚滚奔来
吹起鬃毛的抖动，牙齿呼啸
头顶滑过圆形的闪电
顶礼，高原
顶礼，永在我之上的土地
天空湛蓝，天堂端坐
比寂静更寂静，比寂静
更缺少声音
2008-6-21 深圳
我与你盘膝对坐
向西，离别中原，向西
溯着大河，我一步步向上寻找你
在这宽广之地，你怎么隐藏得这么好
一座山脉，搂着另一座山脉
你安静得像消失了一样，青海
在我的身后
那里的石头都变成了人，你的人
全变成了石头
石头裹着风，云托起寺院
谁把金黄色的僧帽一顶顶戴上群山
青海，你带领着
成千上万吨的石头，披着袈裟
一闪身就走进了天堂
念诵声装满了一座座山谷
经幡起舞，酥油灯弹跳
我的眼前成千上万吨的金子，一齐呼喊着
明明灭灭
告诉我，青海
不哭的人，一生能节省多少吨泪水
告诉我，一匐一卧中丈量大地
谁为你见证。告诉我
怎样从石头中抽出光线，告诉我
这么大的房间，你们一生
怎样入睡
没有答案的土地
永生永世没有疑问
风会坐下来，云落下来，水停下来
只要闭上双眼，眼前便一片红光
面对面，我与你盘膝相望
我似乎真的
睡着了
2008-6-22 深圳
汶川，我第一次失去愤怒
比大更大，比快更快
比藏起血衣的屠夫更猛地抽出刀子
尸体来不及倒，血来不及流
推倒全部积木
凶手像一阵风，与死亡同时离去
我第一次失去愤怒
第一次比愤怒还要哀伤
四只大象忽然踩碎了脚下的鸡蛋
嫩黄与乳白流遍了大地
比凶狠更凶狠的心，正在
没有管束的天空中恣意绽放
比恶毒更恶毒的手，勒紧了
憋得紫红紫红的喉咙和胸膛
我要扬起风沙，迷住我的双眼
我要抱定乌云，和长空一起呜咽
长跪喘息的大地，谁能用
叩头的方式按住那只
正在翻身的怪兽！
2008-5-21深圳
汶川：却不是我
最早赶到的风，用力抽动着鼻子
第一缕腥味带着大地巅覆狂笑
那，却不是我
逃走的姿势，被头上的力量凝固
第一个断骨者断了气
那，却不是我
憋在黑暗中，喝着尿水
第一天降生的人，大哭一声然后死去
那，却不是我
俯身弯曲的眼泪，移动着破碎的山
把第一只手从指甲缝里抽出
那，却不是我
2008-5-21深圳
汶川，退回去
伸出所有的手，按下所有的按纽，退回去
退出每一幅屏幕，退到
前一天
退回上一个时刻
还来得及
凶手刚刚逃离，枪还热，烟正在飘动
第一滴血涌出，它正等待着收回去的命令
月亮不要出来，早晨不要升起
翅膀正在折断的大地上折断
骨头刚刚在瘫倒的墙壁里瘫倒
太阳，请退回去！
还来得及吗，角度
一天天倾斜，云层中垂下一颗无力的头
血在远方一闪一闪
只隔着半步山河，一瞬千年
已经来不及了
我，突然伸出所有的手
2008-5-21深圳
我用36天横渡南海
像一只金黄色的青蛙
在亚龙湾海边
我用脚趾，蹬开欧亚版块
最后一粒沙子
向南，一直向南
我游得格外平稳
一个蹬划动作1米80
以2公里时速，穿越世界第三大的海
划开深蓝色的液体玻璃
不吃。不喝。不睡。不停
我还假定——
风不许吹。海不许流
夜不能黑。气不许喘
整整7天
165小时，330公里
我的脚，触到了西沙的礁盘
2400米的三沙机场跑道
像一把长长的梳子
搭在永兴岛那只椭圆形的
网球边沿上
用5个小时，我环游永兴岛一周
然后像国王一样梳了梳头发
继续向南，向南
我的肚皮，柔软地滑过
一个又一个沙洲
白云，在天上松软地护航
北极星紧盯住我的后颈
整整29天后
1386公里，历693小时
海底深处，忽然明亮
仿佛一股瑞气升腾
我知道，下面就是
雌性部落首领般的——曾母暗沙
莫名的兴奋，使我的屁股
生出18米厚的脂肪，我稳稳地
盘坐在暗沙的波涛之上
不管什么界限不界限
我神一样北望
我看见，我早已尸骨无存
儿孙寂廖
那是百年后的一个血色黄昏
我用36天巡游南海
——假如那时，我还在水里面活着
假如那时的水，还在那片洼地里
汇集着
2013-4-30 西沙赵述岛
在正定机场收到陈超的短信
昨天，在石家庄机场刚下飞机，我接到了陈超的一条短信。
我现在给大家读一下。
——2015年4月25日在陈超追思会上的朗诵
敬亚
你第二次来到本庄
不巧我恰正一人孤身远行
13年前的5月10号
你和小妮和我们全家
吃的那歺饭，吃得
天长地久，似乎一直吃到昨天
有人说我走了。敬亚，那是假的
我怎么可能真的走
还有那么多书没有读
还有那么多字没有写
还有那么多学生没有教
开会的时候你往最后一排看
会看到我
长长的头发
头发后面我黝黑的脸
脸上的小眼睛
小眼睛里的光
敬亚，我最近迷上了
一种有趣儿的巫术
只要一踮脚立刻就会飞起来
像一个自由的三维码，随时进入
毎个朋友手机的最深处
记着，这巫术只传给好人
全部的好朋友们啊，早晩
有一天见面，那时
我一秒钟就教会你们
大家一起飞
陈超2015年4月24日于远方
放声大哭
一个人站在荒原，突然
不知怎么才好
伸出手，四面都摸到了天边儿
方圆百里
只有我一个活体
此时此刻，早已无法无天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反倒不知干点什么
装扮国王或冒充盗贼显然太傻
想唱歌又怕惊动鬼魂
此刻最适合伤心，想来想去
一生没尽情过的只有哭泣
要哭，一定要放声大哭
怎么失态都没人看见
劝阻的人们，早已退到天边
想怎么伤心
就怎么伤心
要哭多久，就哭多久
让一辈子的眼泪全部流淌
和千年的冤魂们一齐嚎啕
一定要哭得天地昏暗
一定要哭成大雨滂沱
眼泪哗哗流过的每寸土地
一根根荒草突然发芽
来吧，全世界伤心的人
让我们在这天赐之地，用眼睛
放声高歌
哭绿了一个荒原，再哭下一个荒原
2016年7月 德令哈
多一天或少一天
早晨起来，我
发现
我是最高统帅
一小时3600个士兵
个个兵强马壮
等待出发
前胸当枪，后背当靶
一秒一枪
准确击中自己
这是
一生中最后一个我
在今天停住，一动不动
一个叫徐敬亚的人
活了24小时
上帝说
你又少活了一日
死神说
你又多活了一天
2016-11
在宁国得到安宁
在宁国，我的受奖之地
自负一生的人忽然感到了羞愧
自己向自己开枪，距离最近
子弹只飞一秒
海南大学有一位女哲学家说过：
“一个人可以因羞愧而死”
铺满整个江湾的红杉林
满脸绯红，本来与我无关
命中注定，我在磨盘旁停下来
捂上了佯装鸟瞰的眼睛
墙壁上那条不断翻卷的绳索上
我悬挂在跳跃与跌落之间
羞愧是一间自己开设的教堂
告解，并兼任神父
一个词语意义上的袖珍小国
让我享受了一次刷洗灵魂的安宁
2020/11/22宁国
72头牛
1949年
战争刚结束
天下荒乱，大地
需要牛的力气
那一年的汉历
有两个重复七月，我
稍一犹豫，只剩下后一个
一年又一年
一头头牛向我奔来，我的身体里
装满了72头
今天我挑起扁担，恰好站在中点
北方36头
南方36头
开栏放牛啦，把存栏一笔勾销
只留下刚生下来的
一头牛
2021-2-12
忍受红尘的自杀者
穿过海岸边木麻黄林
一根根细长的尖刺
世界突然变大！
无数次见海的人仍然一楞
往事顿时呼啸升空
天一样大的海呀
你让我驾驶飞船俯看地球
开阔也可以让人惊叫
它在喘息，它在抽泣
删除了眼前的一切之后
海，像忍受红尘的自杀者
匍匐于岩石和大地
2021-11-28博鳌燕子洞
徐敬亚：1949年生。诗人。批评家。海南大学诗学中心教授（退休）。著有评论集《崛起的诗群》、随笔集《不原谅历史》、诗集《徐敬亚诗选》等。
2021年《南方诗歌》总目录
2022年《南方诗歌》1月目录
“诗坛连理”：庭屹、哑石近作选
“诗坛连理”：谭毅、一行一家近作选
“张桃洲诗论”：存在的几副面孔
“张桃洲诗论”---众语杂生与未竟的转型：1990年代诗歌综论
”他山诗石“桑克：译诗9首
”他山诗石“：王家新最新译作选
”他山诗石“陈子弘：当代外国诗人十家
”他山诗石“汪剑钊译：俄罗斯黄金时代诗人关于冬天的诗
“珞珈诗派”黄斌：遁身于影像
”珞珈诗派“浅语纤云：液体的阳光流泻手心
“”珞珈诗派“陈O：我们生来是多么的白
“珞珈诗派”荣光启：唯有怀抱是盛装胜利的器皿
“珞珈诗派”孙雪：向星星借一双慧眼
”珞珈诗派“李金辉：在北方的大地上
“珞珈诗派”午言：边缘深陷于流动之美
“珞珈诗派”吴根友：让错过的美好如群星散落
“珞珈诗派‘夏雨：想像自己是一只狐狸
“珞珈诗派”钟立：那场错过的樱花雨
“珞珈诗派”水浅：我是你身后碎了一地的月亮
“珞珈诗派”刘焱红：大雪无声
"珞珈诗派“李浔：一只蚂蚁举着半片树叶向我走来
"珞珈诗派“上河：我们是永恒流动的肉体
”珞珈诗派“香香：面向春天 溺水或守口如瓶
霜扣儿：孤独的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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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敬亚：一粒雪就掩埋了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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