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学敏：把风箍得哭出声来（近作10首）

 

 

 

愤怒

 

愤怒的鸟群如同弹片，掠过天空

 

玻璃替代透明，雨被剪去所有的

翅膀和形容词，不辨善恶

人群各自站立的天空下，已密布

愤怒不同形状的念头

 

壮硕的愤怒率领一切的目光，将

写在纸上的屋顶洞穿

我们看见的天，会不会

只是弹孔样大小，并且没有血迹

 

那些新的屋顶，隔断我们与天空的

联系。飞翔的鸟群

像天空给我们的密码

 

愤怒的鸟群，从真实的天空掠过

无需翻译

而我，从身上的伤口再也找不到

飞翔了

 

 

 

杂货铺

 

如果卷烟有灵魂，置于货架的高处

因其，易受潮，好背叛

 

抽烟的人聚集在大街的私处

抗议禁烟，和上涨的物价

直到风起，大地和灵魂一样潮湿

 

铁皮包装的饼干，置于低处

像一个缄口的人，从不招摇

 

吃零食的孩子把时间装进书包

踢出去的饼干筒，像值日生的袖套

把风，箍得哭出声来

 

制造过的水，被塑料绑到货架中央

天地透明成景观，看得见，摸不着

 

我们呼吁塑料的魂魄重生

而水的遗体，解渴之后被迅速肢解

像满地无法复活的流言

 

 

 

在永川茶山竹海《十面埋伏》外景拍摄处，兼致石天河先生

 

每一棵竹子都不甘心呀，用阳光

杀伐另外的竹子

其实，望得越高，心越虚

风声越紧

 

一片竹叶，承受的埋伏，岂止十面

包括在阴间奔跑的马面，以及

桃花过的人面

 

路人用昨夜电影的露水，打湿

今日的鞋。侠义被树脂在竹林深处

一动不动

在微信中传播理想，和古代

 

读过的诗，卡在汽车轮胎与柏油路

的速度中，像是竹叶与枝之间

撕碎的蝴蝶

工业用柏油路的枝条横扫大地

轮胎是扫帚上尚未脱落的叶子

 

我们是蝴蝶，在刚出版的江湖中

来不及转世，便被

朴刀砍中

 

鸟声四起

被竹子刺破的阳光，一缕缕坠落

陈年的字

是它们，不得志时的影子

 

我听见，山下永川师专的校史中

一棵老竹子

还在端详他一万言竹叶的匕首

 

新冠时代的病历

 
整整两年，一提起新冠

我就强迫自己去想老家冬天山坡上的

羊群。只能远望，走近一看

每一根羊毛，瘦且脏

像我写过的一个个错别字

 

对于白纸的白，再正确的字迹

都是黑的。比如死亡

 

风和日丽，羊群却得了蓝天病

 

我在蓝得像外科手术口罩一样的

天空下面，喘不过气来

每一次核酸检测

都让我心惊，直到把夜晚的黑棉花

一遍遍，拧出水来

同时，用羊的头数盘算

校完的稿件中，会不会

隐藏着一个汉字的奸细，我知道

羊再瘦，也是无辜的

 

即便在藏在地下

我也担心地铁追尾，惯性

会把背后的口罩

刀一般甩出

再长的线路，总是在地下

并且，伪装着

草一样节能的光亮

 

我渴望时空伴随者不曾谋面的友谊

却惧怕那双发明这种友谊的手

 

基站的山上，我们都是各自家乡

山坡上的羊

 

2021年11月9日

马尔康（三首）

 

 

大藏寺的青稞

 

大地把青稞熟透的那天，叫秋天。

 

大藏寺熟透的钟声，把青稞地

敲击成一片片的铜

铆在大地的胃，最饥饿的空洞处。

 

青稞地一片连着一片，铜的

羽毛带领整个大地在飞。大藏寺

是大地的鸟的心脏。

 

比如拖拉机载着的蚂蚁，不停地

用路面的颠簸，磕长头

直到自己越颠越渺小，而寺庙

越来越清晰

拖拉机停止柴油的呼吸

拖斗里的人

低着头，像是从暗处逃出的，裹着

悲伤的，用旧的人生。

 

这些人生，终将与青稞一同老去

风揉着它们，像是我揉着

自己身上的污点。而大藏寺的灯

会与青稞留下的肤色一样长明。

 

 

风

 

高楼把从垭口刮出去的风的肺叶

切下，制成标本

苍白而干瘪。水，被城市

逼上绝路，是鹰洒在天上的泪

落在我们的头上。

 

大地用草木向受到伤害的风

致敬

把松柏植在阴坡，用湿润

怀念，在这里从小长大的风。

 

起伏的山冈是诵经的节奏

山顶上最孤零的那一声，被云朵

噙着，像是搂着饥饿的孩子

天空，是风不停呼喊的母亲。

 

我们把寺庙种成山颠唯一的

粮食

既供奉天空

又喂养自己

风，是我们朝天空举起的双手。

 

 

马尔康

 

朝上翻一页是高原，风吹男人遗失

已久的长发

大地依旧可以辽阔到天上。

 

朝下翻一页，河水在两河口整齐的

诵经声，漫过青稞地里

女人们一生的劳作。大地

将永远赐予我们悲悯。

 

 

 

夜宿富乐山诗杂记

 

 

一

 

刘备用假哭把蜀汉从三国中，剑一般

拔出来

 

月光的影子，是他俩饮剩的酒

我浑身发冷，比冷兵器还冷

 

 

二

 

涪江和野心一样。汽车灯光率领

柏油路，将富乐山捆在这里

一动不动

 

山顶的阁，比刘备的雄心高一筹

比山高一点，是水泥砖砌成的假山

 

我不敢绕它行走

多绕一圈，伪造的阁就心虚一下

 

 

三

 

月光抬起被涪江的拦河坝跌痛的脚

来不及揉，三国已是昨夜

 

我知道假树会老

绿色寂静，四处停满饮醉酒的汽车

 

说一句实话，月亮就离我又远一点

 

 

四

 

梦境中制作的黑色呐喊，一砣砣

破窗而去

在山下，被城市灯光的乱剑，刺得

遍体鳞伤

 

涪江貌似一条肥鱼，人皆可食

像我被人捆紧的梦呓

不知可否作呈堂证供

 

 

五

 

月亮拼命地寻找喜峰口那柄大刀上

的缺口。宋披着圆塚的外衣

在酒店对门不停咳嗽

 

寒露是长城崩塌时，溅到此处的泪珠

我一开门，大地便打开黑夜的书

由着我一人游荡

陪伴埋葬过两次的人

 

墓碑上的石头不停风化

如果我是英雄的声音上掉下的一枚

象形字

我就选个默。用来无声

 

 

六

 

历史被时间的乱刀砍死在涪江两岸

那么多实诚的鱼，永世不得上岸

 

三国的酒早已失传

现实的男人用电话说谎，用网络杀人

把酒店装修成仿古的假义气

 

 

七

 

山脚可核酸检测，可江油肥肠

我用微胖在山巅绕阁一周

未见瘦，不敢长啸，说实话的底气

总是不足

 

我把生活过得比新冠试剂还敏感

比肥肠还油腻

 

只是大地依旧，建一座城

不过是历史中长一块癣而已

 

 

八

 

李杜祠大门已闭。也好，此处

给他俩讲的好话，太多

不听也罢

 

沿街的商铺像是传递谎言的加速器

总算在夜色中闭了嘴

 

让先贤图个清净吧

我就是活在世上的一句闲话而已

 

2021年12月19日——24日初稿，30日改定。  

1 富乐山地处绵阳市城东。据宋《方舆胜览》记载：汉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冬，昭烈入蜀，刘璋延至此山，望蜀之全胜，饮酒乐甚，刘备欢曰：“富哉！今日之乐乎！”山因之得名。 

2宋哲元（1885一1940），著名抗日将领，原国民党二十九军军长。于民国29年（1940年）4月5日病逝于绵阳盐市街永安公寓。因在喜峰口、罗文峪率二十九军抗击日军闻名中外。国民党政府追授其为一级上将。其墓“文革”被毁，后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