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陈建军：黑夜一无所知

 

言志

 

我立志写一首诗

让你读懂每一个字

 

实在读不懂，也没关系

就让所有的字都化作春泥

 

或者，拾起那些横竖撇捺

在寒冷的冬夜，放进你的炉火里

 

 

非虚构

 

我的白日梦或黑夜梦

梦中的悲喜

我对世界的想象

想象中的世界

一切都是我的虚构

包括那只金苹果

那双红舞鞋

还有作为虚构者的我

我忠实地记录它们

我的诗全都是

非虚构作品

 

告诗人书

 

就算你的名气再大

也大不过一头肥硕的牛蛙

那些软绵绵的手腕

可以轻而易举

撕碎皮肉

把你坚硬的骨头拿下

 

 

死亡与诗

 

你的死如同顾城杀人后自杀，

也如同海子卧轨自尽，

终将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

你的死无关乎诗，

只关乎你自己。

人们不会因你而想起你的诗，

而是因你的诗才谈论你。

你那堆积如山的诗稿，

不是你的死亡证明。

 

雨夜

 

雨水打湿了想象

冲散了记忆

整个世界如一只落汤鸡

瑟缩在宇宙的旮旯里

在没有诗的夜晚

跟着受潮的心律

倾听血管里流淌的声音

 

诗的影子

 

阳光落在书页上

照亮了白的纸

黑字立了起来

在诗行间留下一排排影子

于是

影子成了黑字的脚注

读懂影子就读懂了一首诗

 

无题

 

阳光照彻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跳蚤躲在自己的硕大影子里，

伺机与虱子一决雌雄。

一只绿头苍蝇吹着口哨逃走了，

在一面纯洁的墙壁上，

留下了一串可疑的脚印。

关于这座城市，

只有阳光清楚它的历史，

黑夜一无所知。

 

不夜城

 

夜幕降临以后，

车灯亮了，

路灯亮了，

霓虹灯亮了，

高楼的灯亮了，

工棚的灯亮了，

豪华咖啡厅的灯亮了，

街头臭豆腐店的灯亮了，

小巷深处公共厕所的灯亮了。

所有的亮，

汇聚成一道巨大的追光，

把夜驱逐到了城的边缘地带。

于是，

夜的城成了一座不夜城。

于是，

城的夜总是黑得不明不白。

 

 

过幸福公园

 

幸福公园门口

一块告示牌尤为醒目

 

宠物狗不准入内

 

我暗自一笑

大概是很幸福的样子

 

 

乡村

 

狗是夜的守门人，

一声叫唤，

如同一块石头扔进池塘，

定会激起一波涟漪。

公鸡是夜的敲梆人，

敲过三遍就敲醒了一个黎明。

树上的鸟窝是一面徽帜，

记住鸟窝等于记住了一处村落。

一群南飞的鸿雁，

在瓦蓝的天空联袂写下一个“人”字。

一列北去的动车，

一瞬间吵闹了整个乡村。

 

 

窗前

 

窗前一株小树，

并不是一株无名树。

春天，它也开花，

花谢了，浓密的叶子

一直绿到整个夏季。

到了秋天，

也像近处的银杏一样，

由绿变黄，

由黄变枯。

总有一片叶子，

会执拗地守到初冬，

最后随风飘逝。

如今它正以赤条条的躯体，

等候下一个春天的来临。

我熟悉它的每一寸肌理，

可是当绿叶满枝时，

竟怎么也记不起它原来的样子。

 

 

落叶

 

我看到城之上空

轻轻落下一片叶子

如同看到冬雪

看到春花

看到夏雨

看到整个秋天

看到日

看到月

看到流星

看到宇宙中一粒飞尘

看到火

看到影子

看到存在与虚无

假相与真相

看到一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尽在一片落叶里

 

冬天的树

 

叶子落尽

一棵树露出了真身

并不挺拔，但雄健刚劲

每一根枝条

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纵使极度弯曲

枝头仍保持向上的姿势

 

这棵树多么安静

冷风吹过

也没有一丝响声

 

 

父亲埋在我心里

 

1

大雪覆盖了湖边一座新坟

你冷吗，我的父亲

2

傍晚，在父亲坟前点了一盏灯

可一整夜没有听到他回家的消息

3

给父亲送灯归来的途中

一抹斜阳里

满目成群的喜鹊，不见一点寒鸦

4

柳随霜白，月逐坟圆

六朝的庾信真懂得我的诗情

5

灯是人间的装饰品

在父亲的世界里

黑暗即是光明

6

春天来了

冬眠的父亲何时才能苏醒

7

父亲深埋在我心里

我的心仿佛就是一座坟

 

 

供祖人

 

腊月二十四。小年。

傍晚。

惯例。供祖人。

 

八仙桌。八个座位。

八双筷子。八只酒盅。

六道菜：

红烧肉。红烧鲤鱼。红烧豆腐。

鱼丸。肉丸。糯米丸。

 

烧香。三炷。

点蜡烛。两支。

斟酒。

开门。拱手。

低声：普请祖人回来喝年酒。

掩门。

烧纸钱。

斟第二巡酒。

烧纸钱。

斟第三巡酒。

烧纸钱。

上饭。

磕头。三响。长幼有序。

开门。

低声：请祖人慢点走。

放鞭炮。

礼成。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整个过程庄严肃穆，异常安静。

 

以前供祖人，父亲领导我们。

可是，从去年开始，他也成了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