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梁上：让我们艺术地嘲笑自己

《让我们艺术地嘲笑自己》

你说我们得囤点便宜又快捷的膨化食品当作早餐
这让我们更艺术地开始一天，我们因此
能在睡醒后的十分钟内出门走在太阳底下
梦游般地从公寓走到车站，这隐喻着从夜走向白天

你说在BRT车厢里要多去辨认乘客的脸，直到认得出每一个
这让我们更艺术地抵达工位，打开公式生成的表格
从中巧妙地更改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参数，敲下回车
Excel就会闷头运算几十秒，终于给出不变的计算结果

你说午休时间我们可以在熟睡的同事旁玩会手游
这让我们更艺术地上班，领到工资
然后就去火锅店消费，在自助调料区
大手大脚地混合十几种小料

你说吃完晚饭，我们该去巷子里走一圈，再回屋躺下
这让我们更艺术地嘲笑自己，回来之后
微信关注的养生公号会半真半假地推一篇文章
强调熬夜的危害，看完我们就不得不早点睡觉

你说睡前我们还要打开收音机，听一段白眉大侠
这让我们更艺术地睡眠，然后在夜里
换上朝代不明的古装开飞空艇抢劫外星银行
构造出一种预言书般难解的噩梦

对，我们应该做些噩梦，并且正视它
这让我们更艺术地起床洗漱，在此之后
撕开充气的塑料包装
咬一口粘牙的廉价面包填饱肚子，就出门上班

 

《信号灯变成红色的瞬间》

他从天桥的阶梯走下来
仿佛凭空出现

他带着与暴雨声相抵消的音乐
汽车也为他的到来停止

他径直走向斑马线前湿透的后生
那后生疲于词藻而变得无比易怒

他重新鼓吹起人间烟火
他撩拨饥渴、病痛与死亡

这让人想起几年之前的livehouse里
后生松垮的贝斯唱了爱与万圣节、味精与缅因猫、混凝土与少年的故事

 

《过南普陀寺》

大悲殿檐上挂着大红灯笼
印刷的大福字挡在大殿面前
穿大裤衩的大爷在灯笼下伏地大拜
背登山包的青年打着电话，大步流星绕过大殿

殿里一角坐着打瞌睡的大和尚
昏暗里，活像一座金漆没上满的罗汉

大殿背后，没有丁点人气的法堂里
“百年纪念·书画大展”的展板立在大开的正门里面
法堂右边，劲秀的字誊了经书的一联：
如梦、幻、泡、影、露、电

 

《一千零一夜》

在每天的剩余里，我们一起
祷告、写诗、跳舞
那天晚上你再度问我，为何执着于
在你的眼睛里寻找沙漠和雨水
为何屡屡在你回家的路上
给早已烂熟于心的路口立起道标
我曾经挤出尴尬的笑容说我不知道
但这敷衍终究还是瞒不过你

毕竟，几千年前我们就曾缠绕彼此
我们是大理石的女妖首上
同时成熟脱落的两条蛇发
后来，你被打磨光亮
又被雨水冲刷变得粗粝
而后再被万千只手重新镀上光亮的外膜
我被涂上五彩
不久后又厚厚地被敷涂白色
随即再被报复性地泼洒无理的颜料

就像我们身上的这些历史一样
我认真地回答道
就像我们易变的外貌与支离破碎的动物性
我终于成为某种刻意制造的多余
每当我们受到磕碰，灰色的大理石内芯暴露在镜中
镜子都会用与你无二的语气对我发问：
我是我的作品，还是她的？

 

《七步诗》

第一步，我迈了出去，诗里依然空无一字
像一个简单的黑幕转场

第二步，我看到铜釜煮着土与泥巴
其下燃烧的天然气，用电子表盘计着价

第三步，我终于注意到我顺拐的脚步
肥胖的大臣们夹道而立，或皱眉摇头，或强忍着笑

第四步，深呼吸，深呼吸
我对自己说，我对自己如此说着

第五步，我的脑中仿佛掠过长河入海的景象
海洋在蓝色的星球上旋转，我看到星系，还有时间

第六步，我发觉我的双眼仍然只对着自己的脚尖
我走过的每一步有相近的间隔，这是我今天的韵脚

第七步，我一口气呕出盘曲的肠子
我的七步之诗平平无奇，散发着腐臭

我低头看到我的肠子缠着我的肠子
我的脚步叠着我的脚步
我的词语形容我的词语
我的隐喻紧咬我的隐喻

我抬头看到断头台
我用了七步，将我送到它的面前
断头台后，皇兄面无表情
我想他不会听我争辩“七”这一数字的不合理性
如果是八的话，我侥幸地想
如果有八步的话，我总能凑够一首安稳的律诗

 

《列车驶入地底，乘客仰慕的事物从天而坠》

书生想把彗尾纺成线，而不是又一个比喻
于是他们举酒问天人：
居住于斯，日进几斗米、几斗酒，电费多少，宽带几兆

到了熄灯的时间，车厢昏暗下来
书生犹未好好意识到景色后退之迅速
并被这速度一下子伐倒在地

如谶言所示，美的日子终将降临人间
如今在云上的，也终会像彗星坠地
腾起遮天蔽日的尘土

今晚七点，列车驶过大江之底
尾气轰轰，把未来推向人所怀念的过去
一个水花在江心溅起，同时迅速地衰老着

 

《日记绝句》

过去的我们能够肆无忌惮地抒情，像一本无人嘲笑的空白日记
那时的我们是沙子，是云，是肚里的啤酒，我们被想象成任意的形状
昨夜我又梦到了那个时候，你和我飞向星系尽头，但随后就男耕女织，一分为二
今晨醒来，我见到你，“你”与“好”两个字齿轮般地咬合，发出摩登机器的洪声

 

《戏子绝句》

戏子在车道中央席地饮酒，樱树在他身上生长开花
熟视无睹的汽车掀起泥水，翻卷戏子和他的曲调
戏子忽然挥舞起大袖，模仿斗牛士逗弄起车流
同时也哼唱着昨晚涉谷风电子舞曲里遥远的人声

 

《妖精绝句》

萤火飞旋，夜的孩子数发丝般数着光芒
贪婪如我点燃眼球，升起狼烟呼唤更多的它们
下次飞过我耳边时，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光的妖精
就算是假的也好，请赐我你的音节，让我能在白天忆起今夜

 

《美术教室》

电梯已到此为止
顶楼以上，锈污的消防梯向云里延伸
学生们在最高的教室高举铅笔和拇指
丈量那片云一个世纪前的过去
他们幻想着一座纯白的山峰
和一辆能在山路的石阶奔驰的车子

铃声一响，无数云彩就从习作里挤出来
溶为层叠的巧克力烂泥
此刻，婴儿在讲台上出生
教室的广播开始放送
在抽奖中获得车票的幸运儿名单

教学楼在车斗上，疾驰在曾是国境线的地方
七边形的车轮摇晃紧缚于儿童座椅的婴儿
学生高咏高呼或高号
他们想要一座纯粹的大理石山峰
还要高度均匀的石阶在车轮下永远摇动他们

他们从车窗吐出溶解的内脏
——在山峰是大理石的世界里
所有流动的都是酒心巧克力
他们从教学楼开到行政区划的边缘
界碑面前，灰污的台阶从半空垂下接引他们
唯一真实的山显现它斑白的大理石

千亿崭新的画框背面朝上覆在路中央
学生们下车，翻开窥视，挑选画里的山峰
他们安静下来，深受感动一般
争相用蘸满巧克力的指甲签下名字
七边形的车轮冷却，变成圆的
他们说他们曾想要一座巧克力山峰
和一辆能在山下兜风的好跑车

作者简介：梁上，1995年生于山东淄博，毕业于武汉大学图书馆学专业、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用户体验设计专业。现居厦门，从事游戏行业。一个耽于暗地取笑生活的荒谬，因而变得迟钝而荒唐的虚拟诗人。（最近因有朋友沉迷虚拟主播，而正在试图将“用笔名写作”这一行为重新发明为“虚拟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