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诗点”：于坚诗作10首---“神”的话语与易碎之诗 ，张媛媛

 

于坚诗作10首

 

一块端砚 

奧东山溪的一块石头  开端于1655  秋十月

清太宗驾崩后第十三年  旭清氏理解了它    

理解了它的细润  它的方 它的坚洁  它的

形而上品质  如珪  如璋  于是为它剃度 

纹身为砚  走出了荒野之家  真谛在握的一生  

知白守黑  “旭明氏”追随  “逸园子”心赏   

1744年传到  “凫山濒风老人”手中  藏家

都刻上自己的名  “不染红尘一点尘"  砚台

背面的一句诗  就这样  出入于时间与空间  阴

递给阳  阳转给阴  知白守黑  甲留给乙  乙

送给丙  父亲让给儿子  高人卖给俗人  春秋

代序  文字升起  文字沉沦  转动宇宙之轮  

作者们一个个失踪了  抛下这个宝贝石头无法

带走  2019年冬天  传于我  再次洗净  注入

清水  一块非凡的东西  苍老  历尽沧桑  一次

次从死亡（粉身碎骨）那儿脱手  本具的暗绿色

有点旧  蓄墨后  乌鸦再次诞生  漆黑如夜  

等着下一篇文章  令我战战兢兢  如履薄冰  

 

 

石狮

 

一块石头  被匠人雕成了狮子模样

虚构了它从不具备的威严 狰狞  

它的草原和猎物在史书中  或许就是那头

非洲狮子梦中的皇帝  它从不知道这一头的存在

没有麋鹿  象群  没有落日与黑夜  完成之地  

一个可以永远立足的未来  在大门口  它不会扑过来

不会撕咬脖子根  这种无能令人害怕  肉身缺席必诉诸

邪恶  这里没有狮子  守门人在传达室里看电视

它报告着新闻  它播着电视剧  它的插头是两根金属片

       2020.5

 

 

 

漫游

     

爬上那道红土坡  在辉煌的芒果园上面

一片旧高原突然展开  像秋天的机场那样辽阔

蔓草如刺  石砾黯然  似乎刚刚夷为平芜  

看不见推土机  尸体般孤独  仿佛这是我

擅自授权的保留地  我自己秘密统治着的荒凉  

垂着巨乳的女娲还在补天  我是第一个野兽  

唯一的野兽  最后的野兽

  

 

一汪清水

 

说时迟 那时快 有片叶子跨了一步

脱离森林  　在两棵乔木的峡谷中

掉下去了  步履婉转 　 仿佛穿着褪色绣鞋  

独一无二的一生  从未领导枯荣  也不为

“平庸之恶”辩解   就像门诊部那些排队的

齿轮  摆向左时也在摆向右 　到一个窗口

去付费  即将混同于“满地秋色” 　爱过吗  

在他人的夏天  哪一夜  　在秘密中狂摇

火焰之舌 　你是如胶似漆的？   秋天

浩浩荡荡  　无边无际  无法无天  

这宏大之物  　这“秋水时至”  并非概念  

看上去这一片就像一把刚刚转世的银勺子  

亮晶晶  　盛着一汪清水 　 昨夜下雨  

 

 

乌鸦与喜鹊

 

喜从天降  这个慷慨的黄昏终于让鸟鸦

落到那棵灰色的桉树上  它的第一只鸟

耀眼的黑暗  停在三根或五根树枝之间  

自己衔着一枝  即将为这棵幸运树带来巢  

忽然神圣了  近在咫尺  我们忘记晚餐   

像修道士那样去仰视   瞧  一只乌鸦  

不是  是喜鹊  雀形目鸦科鹊属的一种鸟  

智者说  喜悦因此更精致地在我们之间传递

叫乌也可以  叫老鸹也可以  叫乌鸦也

蛮好听的  能指不同  喜感也不一样

  

 

大雄宝殿

 

2021年5月6日

新闻说　有17个登山队员

在南坡大本营

感染了新冠病毒  

发着烧的英雄们  叹口气

放弃了计划  必须撤退  

去医院排队检测核酸

他们拎着登山镐

在冰块和岩石中下降

像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滚石  

将背上去的一切异物

又拖回原处  

喜马拉雅山区重归寂静

世界的大雄宝殿群峰永远圣洁

诸神座次有限

此刻  云开雾散

高蓝的天空下

轮到第三女神珠穆朗玛亮相

银光微耀  她在梳头  像少女

 

2021夏季野生象群逼近昆明城有感 



大象动身 巡游

如另一种康熙像

是古物复活或逃亡

十五位大帝 没有庸人随从

越过公路将虚无的巨碾滚往北面

在我们的现实中扬起深灰

貌似推土机的庞然大物

没有图纸  它们要干什么？

神的面目早已遗忘多时

小镜子无法照出大象

小辖区不是它的边界 

徒劳无功真是令人着急

恐惧来到郊区的屏幕上

还是那么新鲜

那么原始

那么近在咫尺

时间过去了吗？

一百年 三千年 

五千年或者永恒

它们浑身泥巴 

牙齿发黄 

一挥長鼻子就带回

脏兮兮的

混沌的荒原

现在走到了我19岁

呆过的农场一带

睡觉了  

双河乡 住着彝人

和他们的马匹

姑娘和太阳神

从前有个

光辉灿烂的黄昏 

我在那里遇到豹子

它还站在对面的半山

审视我 是否值得一啖

转身就跑 尿了一裤裆

一头更小的野兽 

 

圣经故事之一 


上帝要降下第十次灾难以击杀

法老王  还有他的仆人和所有埃及人

的长子   牲畜  就令希伯人将羊血

塗在门上做个记号  这样就不会搞错   

看到谁家门楣上有血  （一个新鲜

醒目的细节  自旧世界颖脱而出）就

逾越过去  没宰羊的邻居都被认出  

杀了  第二天  哀鸿遍野  踏着长子们

的尸体  摩西带着奴隶逃走了  神谕

之实施  用的是人的办法  当地人会用 

外来户也会用  许多亲爱的羊唱着歌

跟着羊倌穿过黄昏  快乐地拉着粪粒

一头头因献血而死  它们是怎么死的 

叫唤了没有  轻描淡写  语焉不详  

大量的笔墨用于摩西  他的呐喊  

威仪  他如何朝大海伸出一根木棍 

 

圣经故事之2

 

从前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

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

善窈窕”   屈原被赶出宫廷 “故众口

其铄金兮，初若是而逢殆。” “去故乡

而就远兮  遵江夏以流亡”    “去终古之

所居兮  今逍遥而来东”  从前  在

“流着奶和蜜的迦南”  "他们把约瑟

从枯井里拉上来  卖给以实玛利人  

得了二十块银子  商人带着约瑟往埃及去了”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  固将愁苦而终穷”

“哀吾生之无乐兮  幽独处乎山中”   直到

摩西带他们踏上归乡之路  “深水淹没他们  

如同石头坠到深处” “到了书珥的旷野  走了

三天 找不着水” “到了玛拉  不能喝那里的

水  因为水苦”  “以色列人绕迷了   旷野

把他们困住”  屈原离开时  独自一人  带着

他的诗篇  摩西离开时 带着神谕和一群奴隶

 

 

弥勒佛

 

坊间有一种弥勒佛是陶瓷做的  

匠人让它们在泥巴中敝开大肚子  

露出乳头并上色  耳朵垂在肩头上

骨头和意义藏在掏空的内部  窑变之  

五彩缤纷  红色青色桃色桔红嫩黄

群青油绿钴蓝等等  乱花渐欲迷人眼

一切都是黑教堂反对的  甚至禁止  

历久弥新  永远是这个样子  不会再

抽身离开  不会再变卦  并非死者 

无薪水的监工  日日坐在我的案头  

看着我睡觉吃饭走路做事  自世界开始以来  

诸神层出不穷  这一个是我在江西景德镇

一家瓷器店请来的  披着碧绿色的碎花袈裟  

像是在春天中坐下的青山  从此我捧稳握紧  

小心轻放  它是易碎之物   

 

“神”的话语与易碎之诗 

张媛媛 

  于坚的诗极具辨识性。比如其特征鲜明的外在形式：一个诗行包含数个由空格断开的短句、上下接续的两行常常首尾相接；极少用标点，哪怕结尾处也不着一个句号，仿若每一首短诗都是未完成的或存有待续性。这种诗体形式呈现出一种破碎感。显然，于坚不愿做技艺高超的诗歌修补匠或词语修复师，诗语的碎片并非严丝合缝地拼贴在一起，它们错落地交织，保持各自地棱角，却在色调、纹路乃至明暗度上彼此呼应，融贯和谐。

  波兰诗人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在哈佛大学查尔斯·艾略特·诺顿讲座中曾表达过这样一个观点：“当重要的不是作品的完美，而是表达本身，即‘一个碎语’，那么一切便都成了所谓的‘书写’。与此同时，那种敏感于每时每刻表面刺激的倾向，则把这种书写变成记录表皮疼痛的日记。谈论一切，仅仅是谈论，本身已变成一种活动，一种减轻恐惧的手段。”在他看来，虽然在一些诗歌中，诗人意欲描写的是真实事物，但为寄生于文本空间的事物赋予真实感并非易事。为了表达而表达，恰如机械地修复语言的碎片，使词语失去活性，使事实失去真实，仿佛不是我们使用语言，而是语言掌控我们。

  为了避免被词语牵着鼻子走，诗人必须下定决心，反客为主，成为诗歌真正的主宰——以“神”的姿态，在诗歌文本空间中，为想象的事物重新赋形，为真实的碎片重新命名。在封闭的、自足的诗歌王国内部，诗人是绝对的造物主，行使“神”的职能，以诗作为精神的媒介触摸他者的灵魂。此时，不同于直抒胸臆、情绪充沛的抒情诗，诗歌的发声部位从抒情主人公的喉咙转向了一种深沉且迢远的背景音，一种天启式的召唤或是无法忤逆的命令。在这样的诗歌中，原本描绘的真实事物，也褪去了现实空间中的全部印痕，而在“神”的重新创造中，获得新的源流、新的历史、新的身份、新的可能。于坚的短诗《一块端砚》便是极佳的例证。“端砚”，一块传世名砚，在无数文人墨客书案上，蓄墨留青，藏蕴诗思。在于坚笔下，它的现身褪去了矫饰与雕琢，回归山溪畔的一块温润的石头。“端砚”名字中来源于地名（即唐初端州）的声音被直接转化为时间的初始点——由石化砚、“剃度”“纹身”的开端。随后是虚实交错的端砚收藏史，藏家用雕刻的方式，任自己生命的痕迹留驻于这块“历尽沧桑”、“知白守黑”的砚台之上——“旭清氏”、“旭明氏”、“逸园子”、“凫山濒风老人”以及“不染红尘一点尘”的作者，不断以自己的名字为这方端砚命名，但和这块传世至今的“宝贝石头”相比，他们的气息太过微弱短暂，在历史的流转中一个又一个地失踪。为了对抗这样的命运，诗人或许没有刻上自己的名字，而是选择了在诗歌中重塑它，如同最初理解了它的“旭清氏”一般，用错落有致的词语和短句，为它定制新的密度、新的造型，将它的品质呈现于诗行。然而，作为它的新主人，“我”如何能逃脱这样的宿命呢？当“端砚”从束之高阁的宝贝变成书桌上实用的器物，默默地在角落怀抱墨汁，等待毛笔的润泽与下一次书写，它“漆黑如夜”的、或许名为“永恒”的本质，似乎推翻了一切试图超越它的可能，诗人也只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在不朽的石头（无论砚石、滚石、补天石，或是石狮以及建筑石材）面前，人的逞强与无能暴露无遗。或许，将诗歌比拟“神的话语”有些僭越了。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Byung-Chul Han）认为，神的话语就足以让我们产生欢乐。而将神的话语写成优美的诗歌使其穿过耳朵流入心底是一种智慧。实际上，如弗莱（Northrop Frye）之见，诗歌本就是对社会的无限行动和人类无限思想的模仿，是一个作为全体人类代表的“人的智慧”，一种具有创造力的普遍词语却又等于所有的词语。作为“神的话语”的诗歌，正是在有限的文本空间中容纳无限的、突出的声音，才具备神性的力量。这种极具包容性的特质在于坚诗中被具象为“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弥勒佛”。这尊陶瓷的弥勒佛在泥与火的淬炼中，获得五彩缤纷的颜色；又在瓷器店的暂居中，饱览花花世界的过客；最终落座于“我的案头”，成为“无薪水的监工”，而它的全部意义或许不在外形与颜色，抑或来历与经验，而在于它掏空的内部——因虚空而包罗万象——与极易打破的特质——“捧稳握紧”何尝不是于坚对诗歌的态度呢？“小心轻放  它是易碎之物”。（《弥勒佛》）

 

诗人简介：于坚，文人。字之白。生于昆明，70年代初开始写作，出版诗集多部。2005年开始写作“坚记”系列文章，重返汉语写作中的“文”的传统，尝试在文章中引入图像作品，开辟一种新的现代性的语言空间，使文章得到多角度的立体呈现。著有《众神之河：从澜沧到湄公》《昆明记：我的故乡，我的城市》《建水记》《巴黎记》《在柏拉图后面——希腊记》等。获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等多种文学奖项。

 

青年评论家：张媛媛，蒙古族，1995年生于内蒙古通辽市。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写诗兼事批评，诗歌与批评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作品》《上海文化》等刊。曾获第二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二等奖；第十届首都高校原创诗歌大赛一等奖；第六届“抒雁杯”全国大学生诗歌大赛二等奖等，入选第十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耳语与旁观：钟鸣的诗歌伦理》（台北秀威，2021年）。

 

 

2021《南方诗歌》6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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