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立扬：明亮的比喻

 

 

广场

 

太阳下，所有的事物都失去纵深感
包括静穆的圆形广场，人们蜂拥至此
八万只脚的广场啊，安静得像张照片
人们紧闭双唇，立定，神色肃穆

 

在一片温暖的，祥和的，伟大的金光中
人们听到了，刀锋切断阳光的声音

 

有人转了转脖子，有人抖了抖脸
有人用沾满粘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
太阳被推到中天，人们齐刷刷地后转
离开。从一个街区滑向另一个街区

 

雨水

——在太古里

 

在太古里
我们像甲虫一样走
从左到右，从右至左
彼此熟识又相互陌生

 

在太古里
我们的影子叠在一起
失去了五官和色彩
竞相攀爬各自的肢体

 

在太古里
我们的目光蜷于橱柜
肌肤与木模特融为一体
灯光变得干燥

 

在太古里
大地承受许多虚拟的
重量，一个人忠于
或欺骗另一个人

 

在太古里
天空没有飞鸟
但隔着一片长夜，雨水正在赶来

 

晨雾

 

原来晨雾是一种氛围
以弥补天空与湖水的巨大分歧
人们得以在这氛围里漫步
或者说，漫步于假想的安慰
所以常常有人从晨雾中钻出
清清嗓音，又钻进更多的晨雾

 

任何偶然的汽笛皆是引线而穿的
针，给晨雾带来痛感。不像蒲扇
不像飞叶；不像一声“妈妈”
波纹一样年轮一样故事一样
在晨雾中扩散。覆水难收啊——
于温柔里我看到颓败和衰老
看到大桥，一条恐惧的伤疤

 

最终，存在有了多种朦胧的方式
于是这印象的湖水再不能承载
孤独的泛舟者了

 

白色水鸟啊，你是捎带了多少天空的虚无
才不会在晨雾里投下半点阴影
我崇尚你，像崇尚一颗闪烁的星

 

印象：冬暮

 

大地易于承受，雪落了几声
几笔冬枝刺上天。西风降落
真相下一片严寒

 

树仍在沉睡，泥巴砌起的墙
正在一层又一层地溶解

 

水飘不动了，砌成干枯的物体
天空是飞起来的一面浊镜
月是垂下的，鱼钩

 

飞鸟呵！飞鸟总在冬里停滞
而一些新的，又悄然开始

 

镜中的母亲

 

镜中的母亲很安静
她稳稳地嵌在墙壁上

 

一扇窗打开春天的河
二十年前母亲带我去拔草
那些根扎得深厚而宽阔
大地回旋着巨大的向心力
她用笨拙的倾斜回应着

 

我记得她踏进灰蒙蒙的早晨
我能勾缀出她离散的模样
篱笆前的夕阳红了很多年
母亲的影子不断地生长
成为土地，终被黑夜同化

 

镜中的镜中，母亲的母亲
没有一支河流首尾相接
没有一棵青杨生为倒影
桃花从形到骨，盛开了又败
这些年，母亲总先于我流泪

 

我爱镜中的母亲
也不得不爱镜中时间的河

 

一列火车静静地穿过午夜的城

 

一列火车静静地穿过午夜的城
满载南方的消息，向北。没有什么
比这更能昭示一座城市的午夜和寂静——
收敛所有的声音，虚无所有的实指
 
明亮的故事都躲进盒子，湿答答的
啜泣都在黑暗里回应着——远方的花
它们正无休无止地跌落。孤独的守夜人
永远地向隅而立。而一声长笛偶然
路边的林木也富有了仪式感

仪式感将所有的此刻都定义成一种氛围
就像一列火车静静地穿过午夜的城
就像熟睡的人错失了一个个明亮的故事

 

沉默

 

我们是一团绿色燃烧的痛苦*
被梅雨从谷底蔓延至另一个谷底

 

天空降下字符，蓝色风暴的谕旨
我们是旗帜被招展，指向又一个高地

 

让渡鸦合上嘴吧，让松鼠忙于存储冬粮
让孩子们舞动着双臂消失在森林里

 

河水将不会知道，有人正像叶子一样枯萎
而有些记忆，正像魔方一样变幻色彩

*有感于穆旦《春》中的“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等

 

许多人在等，举着白色号码在等
跪着等，坐着等，斜倚着柱子在等
举着一串在风中飘来飘去的数字在等
在等。等数字粘连成肉体的胎记

 

有限在等，无限在等，有限无限都在等
许多人发明了等。在阳光下等，在旷野上等
在金色广场、黑色牢房、黄色墓地等
在瓢泼大雨空无一人的长方形站台等

 

许多人在等，傻等，吐着烟圈儿等
闭上眼睛假寐地等，或像猪一样睡去地等
在等。等时间从诡异的某处跳出来宣布：
1280号或3675号或8944号到了

 

是的，到了。夏天到了，冬天到了
帆布花到了，缺腿或不缺腿的高脚凳到了
一个假设一句真理到了。或者干脆
另一个在风中飘来飘去的号码到了

 

到了在等，未到在等。许多人从未如此抽象
如此清醒，从未如此靠近或远离地在等
天边下一场雨，庭院开一枝花，在等
脸上布满雀斑，嘴角挂满口水，在等

 

走了在等，未走在等。再等，等等
没有人不等，没有人一个鱼跃翻进大地

 

夏日闪回

 

像一粒种子，有些日子
会悄悄滑进反光的泥土
那些根系带着萎缩的白昼
疯狂地扎进生命的暗处
 
像回忆的苦甘蓝收得更紧
像背影重叠，重心偏移了支点
稚嫩的琴声从旧日里飘出
黏连着沉入大地的豁口
 
同一片土地会复述很多年
反复扣上的浊酒杯，或者
重新认识的一片杨树林
画不出镜中闪回的棱角
 
当我记起一粒种子的时候
朋友，阳光正穿过短风
烈日旋律里我看见，有人
在高楼里哭泣，有人在林间舞蹈

 

失伞

 

又出走于青色，似乎有雨，似乎没有
匍匐的大地开始流动，泡沫般的故事
依次收缩，缀在邮差深绿的衣

 

远方就这样收官，随着一把伞的离开
陷入无休止的被动。前方的隐秘
被抛诸雨水，白色浪花一跃而起——

 

又悄悄归位。偶然不被期待，必然
不被等候。雨伞总会在下一位守雨人
之上，抒写另一片青色的故事。只不过

 

粘连的水会顺时拜访屋檐，垂下
长长的时间线。无数的往事
被悉数串起，牵引至黑色的樟树林

 

终有一次，夜色会迟一天到来
嗒嗒的奏雨声将撑破雨伞的纹路秘密
故事溺亡，袒露的躯体承受一万点伤害

 

明亮的比喻

——致J

 

我们在风中放歌
在夕阳下告别影子
见山，也是见自己
过去是一段白色的梯子

我们曾从山顶降下

 

金色牧场，放大白昼的细节
我们是两块透明的卵石
沉于明亮，弯曲的河流
让云升，让光落
让风吹草低见牛羊

 

是沙漏的支点撬起这里
天与地，历史与钟
交汇于此。那北朝的牧羊人
正骑着黑骏马向我们走来
没什么比这更富有魅力

 

草地，长出草色的脸
湖水讲述关于化雪的故事
再无须与穿行的车辆和解
那是我们行走的眼睛
等待颜色，成为一场革命

 

在金色牧场，我们已被时空
放逐。我们沉浸在明亮的比喻

 

这片丛林

 

这片丛林已无人企及
黑色根系疯狂生长，抵达实在的海
从远处借来的铜黄色

 

和自身析出的绿，棱角分明
夕阳被新叶不断转述
却无从找到那些消失的词

 

时间像灰尘一样在林中漂浮
满溢的沧桑感，追溯渐次发生
一位宋朝的渔者会在此驻足

 

便便落日渐渐环扫了群山
空气中回荡着冥默，一声鸟啼突起
俄而化为泡沫与苇絮交织，一同入地。

 

最后，我们走出丛林，走出自在
在星星像盐粒一样被夜空融化的时候
我们启程，漂向下一个丛林的结点

 

告别

——致珞珈山兼寄息为、午言

 

丰富一条小径，成长一棵树
让钟声响起，招来游荡的生灵
雨水打开天空，风让叶子飞
多年前我们播下种子，今晚一一收回

 

这么沉醉的夜晚，我们比任何人
都多一次。所有的低头都不是沉默
所有的荒蛮都隐藏。那些闪光的岁月
搭上神明的箭矢，被射向青涩的群山

 

而我们在这里等，等时钟把生活
钉在此刻的墙，或者等一块石头
我们从中刻出历久的温柔
温柔。雨水打开天空，风让叶子飞

 

 

作者简介：立扬，1991年生，河南封丘人，毕业于武汉大学文学院，作品散见《诗刊》、《中国诗歌》等，现居杭州。

 

 

2021《南方诗歌》6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8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9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10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11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12月目录

“珞珈诗派”曹圆：墙缝中的倒淌河

“珞珈诗派”胡昕：本来的意图

茱蓃：长沙的春日

野岸：每个途经者都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