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李越：词与物

 

雨中

车里，人们因天气而阴郁
人人呆看窗外，像在回忆前尘
（雨水在玻璃上繁殖菌落。）

耳机里，音乐隔绝出一个世界
而视线言不由衷，看前路灯闪
出租车顶，广告字幕滑动如黄丝带。

翻腾的水泡——奶头反哺天空
车轮神性的抛洒，水珠历尽轮回。
众伞提着灵魂在路口壅堵。等待。

车过戈壁

人语稍歇。萧萧树叶逐渐平息。
火车的绿色巨龙撕破云天
车身颤抖像桌上磕牙的杯盘。

火车擒住轨！呼吸是火焰。
车轮在铁轨上研磨时光粉末
留下白刃，以葆戈壁之新。

火车驶过，大地倾倒。
戈壁上，石头开始滚动，纷纷纵身
跃上枕基的火炕，接受滚烫。

炉火

锅炉在铁锅下苦练开口音闭口音
苟且的火焰偶获翻身
却仍旧驯服，舔舐焦黑的锅底。

我吃锅底灰=我喝墨水=我满腹经纶
我把大腹便便的书从白读到黑
我读黑暗之书。我终日写这黑色著作

涂写丰饶的锅底，以火舌批驳钢铁。
顾客读着玻璃之书上沐浴的凤凰
亿万次屈曲亿万次昂首亿万次抵抗……

星夜

夜间无人走动， 
心提着灯盏巡视黑夜。

猫推门。堆积如山的玉米
磕碰着牙齿，空咬嘴唇。
风翻挂钱，阅读年月书写的楔形文字。

远方，爆破的车灯——
宇宙深处绚烂的能量反应堆。
一条被光斑甩亮的地平线。

像是突然出现，满天星斗闪耀
埃奎明伞状体笼络四野。
夜的水母缓缓浮动。

 

词与物

它将来临。拥挤的房间腾开地方
订书机蹄铁
敲着记忆报到册。

翻过一页。现在是钟，嘈杂的
市声之钟敲着脑袋，
心灵方寸的拳头挥舞宇宙
与之对抗。

宁静是诗的处所。喧嚣退潮后
一切开始具有活力。
飘浮起来宣读自身的文件
像圣谕宣示权力。

笔躺着，躺着，文字获得独立
黑色意志力透纸背。
雷霆已歇，电话机温驯地睡卧。
碎纸机里语词破絮沉淀。

充满谬误的书写！
蓄积阳光的金色矿苗奋力生长
森林众树拿光影说事
松柏淌甘甜的树脂。昆虫琥珀。

 

小满天气

五月，西风信使。
捎话的故乡。
浪荡子梦见母亲深夜枯坐

念头缤纷如雨打湖上
水泡的牛眼鼓起
瞬间破灭。

多雨的夏夜
他常听到土地血脉汩汩。
青苗躬身致谢。

他侧卧成鞠躬
灌浆在身体中奔起
咆哮的狂涛。

 

木杈

木杈倒立在黄昏照壁，翻拣一日
最后的天光。在树叶的密谈中愈益听到
物，在时令中发芽
在磨损秃滑中形象清晰。

秋虫嘤嘤。黄昏之树抖擞浑身的金币
而木杈更加孤独
更加怀念田野的繁忙
白天勾兑光影如水，夜晚搅动麦香之杯。

大地无声的召唤
使它愈发孤独，铆钉松动脱出
劈裂遍布，展露内心，
在多年后听到年轮急切旋转的声音。

 

拂晓兰州

城市灯火斑斓，微物潜行
公交站，人们被车门吞吃

等待活计的摩托车司机
烟头在黑暗中明灭、呼吸

牛肉面餐馆辉煌，为第一锅汤
人们愿意等，这盛大日常的开端

清洁工隐匿在暗中，他们肩头
警示灯闪，饶舌的光焰感到孤独

这是等待中寂落的人世。
而蓝色星球翻滚、咆哮
燃烧的地平线猛然被风吹灭。

寒枝

冬天去远，梧桐树叶仍在枝丫
棕色纸鹤挂满一树。
大风中它们聒噪，争论不休。

微风轻抚，某个难以发觉的方位
发出扑拉拉的声音
一只嗑天空的啄木鸟。

它知道病灶在哪。
雨水使昏暗的下午亮如薄翼
暴怒的阴云在天际翻滚。

晚餐窗口的灯光亮起，
我们在餐桌前围坐、谈论
语词的火焰烧着寒枝……

南湾疍家小史

一

画框中，一艘十五世纪的远洋帆船静止
像巨大的铁锚在天空无声地拖滑。
隐藏的张力使它屏息、回忆，它仍有种渴望：
回到明朝，拾蚝捕鱼，终日漂泊。

动荡的海上世界，浪花翻腾出亿万水母。
冷风纠结于自身，梳理又打乱白发 
在水面滑行、呼啸，讲说南湾疍家的故事。

二

海风讲说的历史。渔艇借晚风说话而词不达意
想说的在沉默中，说出的又非出于本意。
于是浪花，泅泳冠军的无数小队长途奔波
终其一生，只为传递一个讯息。

但真相迷离：波涛与礁石激辩，浪花从中斡旋
潮头地衣互不相让，争取海滩的一方。
水蝎子围观良久，百无聊赖，轻快地离去
当事人——疍家渔民的水上村庄保持宁静。

三

可能的历史。航海时代，疍家人驱赶浪潮的牧群
测试风向、潮汐，抛撒渔网：捕捉的雷达区间，
观察落日的角度，以及它铺陈海洋的面具
在经验中规避风险，转舵，返航，一路咸水歌——
讲述某天，满帆的船将一个金子黄昏拖过世界。

哒哒作响的渔船——眼下世界的中心
航向紧紧扭住舵盘，排下黑色波纹
在秋日黄昏，为河道描画着分界线。

四

注满阳光的正午，世界在海水中膨胀。
无数光点的船工清洗甲板，打扫
木缝中每一丝咸腥。马达的轰鸣
像柔软的旗杆在风中摇曳，继而
发动渔排：岛屿游动，驶离港口。

船舱风平浪静，孩子熟睡，母亲的形象
深入梦境：头戴笠帽，晾晒鱼干
在晾衣绳上衣物的阴影里眺望远方。

五

固定在木板上的房屋——疍家棚
她母亲的母亲便生于斯长于斯卒于斯。
她说，石斑鱼已陪伴她十八个年头。
她说，虽然陆上有房子，但不在海上睡，
闻不到海味，便睡不着。

渔排上，巨大的灯泡像列列排扣，每个
都装有海景的微缩模型。船舱里，年迈的祖母
给孙女梳头，时而把歌唱，时而絮叨叨。

在阿育王寺

黑暗中，风暴巨人
在屋顶打着尖厉的呼哨
它吹我动荡的灵魂——
灯焰慌不择路地四散，随即站定。

门枢咯吱的嘲笑
窗牖哔哔剥剥的激辩
描画着灵魂的形状。

放弃自我，才能看清自己
作为暴风眼的明亮，
纵然周遭风势凶猛
螺旋的绞杀逼近又远离。

我把灵魂房间腾空
搬出无数家具：色相
而邀进一个并无实体的城。

经卷上愈益拥挤的字词
彼此冲撞，终而走向反面
——一枚立正的灯焰

心灵禅定甫入，焰心紧抱成一。
灯捻的小蛇嘶嘶作响
强调一种稳固的静。

外焰剧烈地燃烧
抗拒自身之外的一切东西
而进入自身。无念的一瞬
显现一座光明而空无的城，

火焰的城，屏住呼吸 
只从事于自身纯净的
燃烧，而忘了一个
正在胶着的迷乱世界。

被灯影摇晃的焰火偏离中心
滑入思绪。记忆马达叫嚣
碾磨着边陲白夜一个孤独的灵魂。

听乌克兰基辅经典交响乐团音乐会

木笛手走进乐器闪烁的森林
偶尔捕捉光点像捕获灵感
但随即放弃那伪装闪光的甲虫。

白头翁一夜白头，纵然小提琴
仍细密地诉说，岑巴利
替落叶伤感。松果炸裂——响板宣告破碎。

中场休息的人潮在音乐厅翻卷、扑打
吞咽舞台漂流瓶。
瓶装标本：黝黑潮湿的谱架上
乐谱被光点的白蚁读取。
光柱碾磨着黄昏的深林。

在观众深厚的叶层中，我伸首
我是根植泥土的花椒树芽
向伟大的光顾敬礼。它给予我生命。

冬日蒸煮阳光的天鹅湖复活。
湖面摄取天空，涤荡
白云的尼龙。云朵堆砌着纺车。

并非天鹅的季节，光斑在湖上跳天鹅之舞
树木绕湖圆舞，倾洒曼妙身姿
枝条摆布——摩弄着光影。
地衣沿树干攀爬，涂抹绿色。

而河流从不停歇
以叽咕腹语念叨冬日的饥寒。
丛林众籁附和风之独奏。
数公里外，更多树群赶来
林涛在轰响中坍塌。

我在土里蹬跳，像一粒种子
在地表摇曳，躬身，反抗自己
为一个光明的目的。

作者简介：
       李越，男，笔名句芒，1986年生于甘肃永昌，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在《诗刊》《十月》《星星》《飞天》《扬子江诗刊》《中国诗歌》等多种刊物，出版有诗集《巨石之响》《雨天樱园》等3部，入选第八届十月诗会。现居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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