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五木：书简

                                  

                                          本文配图均由  唐寅九  画                         

 

1

今天天气很好，开始给你写信
我总是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无所事事
也总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没有好心情。
所幸昨天刚刚下过雪。你打来电话
说你，正在和朋友们一起喝酒
我羡慕你的生活，自由自在
我厌恶你的生活，穷困潦倒
但现在我不和你讨论你的生活
我想和你讨论生活的可能。
而可能性又太多了，简直
无法讨论。不和你讨论这些了。
说说雪景吧。乡间的雪景
是否一如既往的美，是否
一如既往的肮脏和泥泞
多希望雪能一直下。把该覆盖的统统覆盖
要么就在落地之前消失
不是变成雨，滴落在地面
是梦幻般地在接触物体之前消失于空中
这句话有些拗口。我是说
你们围着火炉，喝着酒
偶尔望向窗外，咦
雪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但地上为什么即不雪白也不潮湿：
大片大片的雪从虚空而来
向虚空而去。愿上帝
保佑雪在落地之前一如既往的纯洁。
但这只是幻想。今天天晴了
上班的路上，还可以看见路边残留的黑雪。
田野中是一幅什么景象？
今天早晨你从梦中醒来
哈欠还带着酒气，不知你
有没有想过去田间走走。

2

未来不可预测，不可了望
作为一个不可知论者，我甚至
不太相信过去。那些细节要么消失无踪
要么清晰得令人难以忍受
但大体的轮廓还在，还算让人信服
还记得许多年前那些冬夜——我对
冬天的记忆总是深刻，而对其他季节
总是散漫——我们在一起
喝酒的日子。没有炉火，房间里
阴暗、冰冷。心还算热。
当然还有酒，温暖着这些一直
留到现在的记忆。为此真得感谢你。
还有我们说过的那些话，比如爱情。
午夜里痛哭流涕，唱着辛酸的歌曲
诗，那些年里另一个支撑我们信念的
狂想。我们提到过“漫”、“浸润”，多年后
当我们想起当年，还记得一句
温情的词语：毛茸茸的光芒。
对诗歌和女人的理解在这样的夜里成长
以及青春。如此消磨。
这些意象至今还在我的诗中出现。
我知道沉溺于回忆于我有损。
使我落后于时代，特别不合时宜。
哎，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也许我天生如此
无论时间如何变幻，每当我
想起这些，我总忍不住说
哎，我的一去不返的
年少时光。

3

原上帝保佑你的酒量
愿菩萨保佑你的家庭
愿雅典娜保佑你我的女儿
小鹿一样健康成长

阿门。

4 

记得我说过鬼魂吧，经常在梦里 
光临。现实中我没有遇到它们。但我知道 
它们生活在我周围，它们吃，它们喝，它们拉，它们睡 
要不然，世界将怎样获得均衡？它们在 
天平的另一端，做着砝码。并不是所有人 
都能成为鬼魂。强硬者、失意者、冤屈者 
肉体死去灵魂变换，在未知世界中 
按已知的方式生存。它们来了，按照 
使你恐惧的方式——必须承认，有时 
它们是有害的，但大多数时候它们像风。 
像匆匆的行人，互不理睬，自做主张 
我不是有神论者，准确地说 
我是神秘主义者，不可知论者，你说说看 
为什么我的话题总是涉及死亡？ 

5

很早我们就相信时间的功用
主要在于医治。忘却是最好的止痛剂。
但如何对付眼下的状况？当生活
陷入这样一种境况：像绳索、人行道和话剧
对我失去吸引力，像假山上的老虎
自由自在，无法逃离。
怎样医治现实的疾病：穷。
买彩票吧。期待着馅饼从天而降，砸在我头上
闭上眼，胡打懵撞
但梦想不能当饭吃，不能解决小康问题
想来想去，还得依靠时间——淡舟说
你要忍耐。——我记起来了，这也是一味良药
在唇边静静地附着，有点苦。

6

坐船从重庆往下，你依次经过武汉、九江、南京
最后到达上海。到此为止你的旅程是河流状的
也可以从上海出发，继续走，进入太平洋。
我不想谈论中国版图以外的事
从北京坐火车去深圳，你会依次看见
玉米、高粱、向日葵、油菜和水稻，偶尔
还可以看到远处山坡上的云杉。在深圳
你和朋友在街边咖啡厅喝咖啡，如果这是终点
那么你的旅程是一节一节柔软的鞭子
从上海坐飞机去乌鲁木齐，需要一定经济实力
地球的领空是真正的波澜壮阔，你
或许会察觉到自己的卑微，还有些许的恐惧
事实上，你对世界不过尔尔，世界对你不过了了
从高空俯瞰，你的旅程是一段短短的弧线

我没有出过远门，我的道路是十五分钟自行车
我要说的是，在路上，你们行走着，我并不
知道你们路途的形状。我猜测，我说，一路平安。

7

现在我和你说的，是另一个朋友
一个南方的朋友。
他吃的饭和我们不同
他喝的酒和我们不同
他家乡的杀猪菜和我们不同，问题是
他没和我一起吃过饭。他不认识我。
在某处，他意气风发、艰苦奋斗
也与你我不同。你我得过且过。
我猜想他个子不高，瘦瘦的样子
我猜想他睡觉肯定不打呼噜
他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
在丹霞路的樱桃树下他曾潜伏，偶尔
早出晚归像个可疑分子
老虎？来自亚热带丛林，体型稍小
面容模糊。他是否伺机出击我不得而知
他的猎物，也许是另一只
母老虎。“晨曦里她斑杂的条纹带着微光
她的脊背有着浅浅的凹陷。”
在幻想中两只老虎在树阴下、草丛中
紧紧依偎。在他二十多年的老虎生涯中
我突然以虚拟的身份出现
他伸出爪子，一把将我摁住——

兄弟，这种感觉我许久不曾拥有。

8

我看见路旁的梧桐开花了
巨大的树冠拥挤着纷繁的紫色
我知道，浓郁的三月已经来临，不是从桃花开始
是从梧桐、槐树的顶端。对，是随着
白色的槐花飘着香气到来，这时才是浓郁的三月

9

大风从防风林中间穿过，顺便折断
一些杨树。当它摇晃着高压电线
从昏黄的半空，淡蓝色的火花噼噼啪啪飘落
晃晃悠悠，不紧不慢。而后在落地前消失。
“令人恐惧的淡蓝”，我还要说，同时到来的
还有闪电。从两公里外的云层，扑向大地
义无返顾。不必形容它的形状，甚至
不必听它的声音，闭上眼，捂住耳朵
你想象，无声的闪电接二连三地
降落在十年前的夜晚，愈来愈近，愈来愈远。

10

我曾写下无望的诗句，我曾相信
无望的未来。像野坟边的黄鼬
守护它最后的洞穴。孤单的生灵啊
早已失去了同伴，失去了他们的气味
最终所有的一切它都将失去，而它依然
在午夜时分走出洞口，抬起前爪，直立了身子
仰望头顶的月亮，看它将凄惶的白光洒向世间。

11

当低矮的雾挡住了我的去路 
夕阳睡去，村庄寂静
乡间的小路通向莫测
树木探出头来，这是乡间的景象
晚秋的傍晚，暮色渐渐展开
飞鸟失却踪迹，村里三两声嘈杂
突然间飘忽的恐惧掌握了我。我深陷其中。
当低矮的雾缓缓升起
弥漫了我的身体，以及四周散布的坟丘
告诉你，这不是第一次，三十年了
我深陷其中，像个孩子
当树木从雾中探出头来，飘逝着
仿佛说，一切如同浮动。一切如同虚空。
我惶恐地站立，一个回音告诉我
别动，别动，就像个三岁的孩童。

12

别在午夜回忆这一切，
别在午夜把这一切翻出来
我浪费过很多，而且继续着，没有止境
但是别在午夜浪费了吧
在白天，打开抽屉，把我放进去，像一枚邮票。

13

做一个假设。当然你知道结果，但是别说。
艾米，如果站在我面前，而艾娜哭了呢？
这个话题太过古老：我虚构的人物
在我面前复活——是否相信她们？
一个柔弱一个刚强，她们联手，她们
折磨。你知道结果，你明白
她们是谁，来自什么地方，曾经如何。
但是艾米艾米你是谁艾娜艾娜谁是她。

直到第三个出现了，紧接着是第四个
在舞台上角色各异个性丰满独一无二
但，真实的情况是：她们才是导演。在这出
哑剧当中，我满头大汗是个剧务。直到
第五个出现了。我的虚构是否继续？

14

从三岁到三十岁，期间你有多少次机会
被淹死？所以感激现在的生活吧
你被创造，滋润地活着，并且
乐于做个小人物。把五个人的工厂
变成四个人的，再变成三个人的，最后
剩下你自己。独自潦倒。
但你明白这一切全都是现成的
供你享受，时而做个有钱人
喝十二块钱一瓶的白酒，看看黄色录象
把妻子抛在一边，故作轻松
你是个无赖。但愿高血压保佑你的性生活
另外，条件允许你可以来找我
喝喝酒，吹吹牛，这个世界上
可能只有我欣赏你的落泊。

16

深夜里醒来，我听到钟声传来
它经过122路公共汽车30分钟的路程，晃晃悠悠
来到我的面前。深夜里掠过那些嘈杂声。
你恍惚的身影，你的短发，你潮湿的容颜。
门槛拌了你的脚。你叫了一声。
多久了，你咬破了我的嘴唇，你的蓝上衣
如今在繁华中含混起来。
在低纬度地区，你不记得秋天了
凉风从北方吹来，在果园里停一会，用鼻子嗅嗅
继续向南。要多久才能到达，这走走停停的
骒马。鬃毛浓密，甩着它的尾巴
它小跑的时候雨水会打湿你的脸
它将经过我，经过长江。一直向南它会停下来，不再向前。
仿佛钟声一样——太遥远了。虽然
越来越近，从少年开始，到清晨结束

17

这个瘦小的家伙上车的时候，依然含着胸。
你走得稍稍有些急了，你要知道，夏天
马上飞也似地来临，你马上就会看到
那些裙子会越来越短。当然你会
在浙江看到，美女们妖娆的腰肢和腿窝
但你也应该看看合肥的。“没准，她们中的
一个会成为你的妻子，这些粗壮的娘们。”
那时侯你含着胸，夹着肩膀
倒着小碎步，鼻子里吸流吸流地
身子蜷在被窝里还在喊
“冷啊、冷啊”，而肥胖有助于解决这一问题
可你没来得及增加你有限的体重
你依旧瘦弱得像个孩子，和来的时候一样
梳着长头发，嘟哝着快速的口音
提着一个小小的皮箱，夹在两个
模糊的人影中间，缓缓地消失在昏暗的芜湖路。

18

现在我又是一个人，我不知道
这要持续多久，现在是春天
上一次是秋天。我喜欢秋天
不喜欢春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天气渐热的日子我也日见烦躁
“他总是这么被逐渐看清”，曹五木
孤独、暴躁、敏感、自私、武断、满腹柔情
然后，然后曹五木被
轻易伤害、轻易谅解，我说的就是自己。

19

我梦想我有一个儿子
这不大好办，因为这涉及了政策、伦理以及金钱。
但我还是梦想，做梦都想，我想啊，想
然后我突然就有了，儿子，你的母亲
打来电话，告诉我你出生了
我记得那天是四月一日，我知道你的母亲
没有骗我。我的儿子出生了，在
四月一日，我还没见过你
我准备有时间的时候去看看你，亲亲你的脸蛋
摸摸你的小屁股，顺便，也去看看你的母亲
她始终在遥远的南方，保持娇好的身材和声音
大概四五年了吧，我没有见过她。

20

很早就想去看看大海
想看看真正的海浪是什么样子的
坐在岸边，看着海浪一波一波
涌过来，在脚下，变得柔软
就这么坐着，一直到天黑了
才站起来往回走，海风
在耳边呼呼地吹，她走在我身边
也不说话，低着头

21

紧迫的时间让我相信
我会尽快死掉。我 
怎样完成我的诗集，把我的诗歌收集起来
她，装做一副优秀的模样
把我从岁月中拯救出来
我感谢她。我的牙齿已经提前衰老
我的肺已经提前死掉，时间
紧迫啊，我还没完成我最优秀的诗篇。

22

这永远是一个问题：他是谁？
后于我的死亡
先于我的死亡。是谁？

23

很多日子我没有写诗了。
也许有些透支，状态也很疲乏。有时我想
也许你在我会好些，我会
找到一些合适的题目，哪怕
只是讴歌讴歌你幸福而矛盾重重的家庭。
说起你的家，我突然想起你
刚刚失去的孩子。她被刀剪
去除，宛如一颗小雨点，被一阵
狂风吹向晴空，再也不会落下来，砸在你的脸上。
又像是一道闪电，被阻隔在
乌云的背面。我实在
没有权力谴责这件事情。
因为同样的事情我也做过，虽然
显得有些被动。我只是忍不住有些黯然。
——难道，文明的进步就在于此？

24

我多想写写我的亲人们。如果
我把自己看作一个诗人，我真想
写写他们。写一写我温厚的父亲，他的关节
疼痛着，在夜里忍不住呻吟。我患着糖尿病的
经常胃疼的母亲（那一天，我差一点失去她。我不知道
她突然上升的血压，我没有
打一个电话，哪怕，那一天正好是
母亲节。）还有我的姐姐，一个
多疑、暴躁，另一个
散漫、敦厚。我的妹妹，她
在电话中哭了，因为想我，嗓子沙哑、低沉
还有她的儿子，已经一岁半，会在电话中
呼喊：舅舅、舅舅，想、想。我真地想把他们
写在我的诗中，把他们哪怕罗列一下
并且告诉他们：我爱你们
虽然决不胜于你们爱我。

25

房子又开始漏雨。已经修过三次了
还是漏。一开始我睡得很好，外边是清凉的雨声
我喝了许多酒，做着美梦，突然
屋顶开始漏雨，雨水浸过屋顶，滴落在
天花板上，啪嗒、啪嗒，单调，令人郁闷

26

离开张大郢之后我时常怀念那里。
菜市，集贸市场，鸭血粉丝，香樟树
虽然现在的房子我更加喜欢。面积小了一些
但是紧凑、温暖，更像一个家。

有些潮湿，阳光也不大能照进来
梅雨的时候，衣服都发了霉，地板上
冒出许多水珠。水珠如果大，雨就下得大
水珠小，雨就下得小。所以我不看天气预报。
房间里还有老鼠，你都想不出
它们从哪里钻出来。真的，我一开始也不相信
它们是从抽水马桶里钻出来的
这，既让人恶心，又让人赞叹，它们真能活啊

后窗下有点积水，每日里，总有
小鸟飞过来，觅食或者饮水。有时候是麻雀
有时候是另外一种小鸟，头顶和脊背是黑色的
腹部和脖子有白色的条纹，嘴巴尖尖的
尾巴很长。这里的麻雀比北方的个子小
很是玲珑。我做饭的时候，常常看见它们机敏的神情。

27

我梦见你了，一开始是在田里
你在割麦子。后来是在学校里，我们一块喝酒
还有其他人，喝的什么酒我忘记了
后来我起身回家，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焦急着，又看到你，上衣是绿色的厚军装

现在，家里的麦子割完了吗？

28

你故意拉长了嗓子，你说，惆怅啊——
我跟着你随声附和，我说，惆怅耶——
但的确是有些日子了，我是说
思念。尤其是在午夜之后
道路分外漫长起来，风
夹杂着酒气从身旁掠过，一阵一阵
向南吹去，就像一块柔软的毛巾
反复地擦，使劲地擦，你看
有些东西被打磨得愈发明亮
这并不是说，它们是必需品，因为
过于奢侈了，这昂贵的玩意儿
于我只能暗自拥有。于是，你接着说
“我错过了，一下子就是一生。”

29

我以为早就结束的一切，其实
远远没有结束。这生活多黯淡
而且漫无尽头。
绝非诅咒，因为
已经反复被验证。但我仍然爱这
黯淡的生活，这漫无尽头的生活
因为我还有怀念、渴求、爱恋、绝望。

30

眼瞅着秋天就在身边
天气却仍然没有转凉，反常的热
这是我最喜欢的季节了
凉爽，夹杂着些须快意
适合写诗

早晨上班坐车，透过车窗
看见乌桕的叶子有些黄了，有些红了
有些依然是绿色的
木槿要敏感许多，叶子已经飘落
只有枝条向上冷冷地举着

31

在当涂的旅舍之中，李白经过了多少不眠之夜？
无酒，无醉，惟余文字

只剩下文字，只剩下诗歌陪在他的身边
着锦袍，行水路，于明月夜
写着他茸茸发光的诗文。

32

回想自己的旅程，我是不是活得太过潦草？
得过且过，不善经营
而你也差不多，在放纵自己
在愚弄这个世界，然后最终被
这个世界所愚弄。这几乎是永恒的定律

33

在狼籍的生活之中，没有谁可以
解决另一个人的孤单
你可以装做温柔，装做善良
可以善解人意，可以占卜命运
但你如何解决我的孤单？

或许，我们应该面对面谈谈这个问题
我等着你。等你乘坐73次特快列车到来
等你一脸坏笑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手里提着67度的衡水老白干

34

现在，我第三次搬家，又搬到了
张大郢附近。仿佛一场宿命
一个轮回。任谁都该有一个宿命的轮回吧。
何况凡俗如我。从终点回到起点。

又可以常常吃到美味绝伦的牛杂火锅了
凤巢园门口的“小吕牛杂王”最好
对面，是122路公共汽车张大郢站

35

那些花朵真的是彩色的。
白色的玉兰缓缓舒展，肉眼看得见它们绽开的速度
密植的向日葵金灿灿耀眼，围成一圈篱笆
还有更多数不清的花朵，在各自的枝头灿烂
有的绛紫，有的绯红。

我是说在梦里，在我灰色的梦境中
连白色都是稀罕的，所以我记得
这是我第二个彩色的梦，而且
梦见的依然是花朵

36

寒风过后，秋雨骤然而至
一夜过后，空气中满是冰凉的小水滴
秋天像往年一样，喀嚓一下就来了
路上的行人刹时臃肿起来

37

听说家里下过雪了，还不算小
孩子们该多高兴啊，满眼都是白色的礼物
又一个冬天开始了，包含着多少的游戏

我却记起，去年给你写的第一封信
在这样的雪天，不知道你有没有喝点酒

38

我还记得老樊同志说过，我的诗歌
没有那种“硬的东西”，他是说我软骨头，还是阳痿？
但我告诉自己，别着急，慢慢来
现在，我可以告诉他，坚硬之物已然存在
而且越来越坚硬，我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那么坚硬。

39

在雪地上野兔的足迹轻得像个恋爱
薄暮时分天未放晴
林间凉风吹来，河岸上一片寂然

40

我发现我所有的诗歌都在卖弄
我发现自己像个小丑，像个耍杂耍的杂技演员
在人群密集之处我卖弄
在人群稀少之处我依旧卖弄 
我发现所有人都在卖弄，在炫耀
在这个大型的马戏表演场中，没有观众 

41

在你身上，我已经不能取得前进的动力
从别的旁人身上也同样。
这一切使我显得贪婪，因为

我拥有不可遏止的前进的欲望 

42

我离开了那个温和的城市，那个
整个秋天都挂着金黄树叶的城市
离开了荡漾的湖水和永不开动的游船 
离开了我在那里最后的一个家
在那里，院子里有一棵栀子花
一棵腊梅，还有一丛没来得及开放的金银花 

43

那曾经遥远的城市，我去过了
那曾经遥远的一切，我也如此切近
缓慢而杂乱的日子
内心里众多的思念和铅锤一样的懦弱
悬在闷热的半空
风用咸湿的水汽将我包裹起来 
我该怎么告诉你呢？
我愿意不断地后退
远远地站立在那些高大乔木的背后
不再做游荡者
安居在内陆，把仿佛接近的一切重新隐藏 

44

万事从头，不会知道后来的事情
这无法被证明，却依然是不变的真理
我们能判断什么呢？当酷热使我无端烦躁
偶尔会想起冬日的冷雪
漫天地飘洒在阴沉的天空
或者也会匆匆好似急雨
变幻成细小的颗粒，打在车窗上
打在脸颊上，打在枯草上，打在浑浊的江面上
在那冷得微疼的时日啊
我们登上了江边兀立的小孤山 

45

沉默会使一切消失的
会使那些发光的事物黯淡下来
会将一个人淹没在众人中
会将一个人的悲哀变成虚无

46

狄奥尼索斯炫耀他俊美的脸，动用他的神力
报复怀疑他的人，而刘伶
在屋子里脱光衣服，喝得七荤八素
忽略了祈祷，忽略了世界
酒所给予这个世界的，是遗忘
是放纵的狂欢，是漫无边际没有穷尽的遮拦 
而酒神厌弃了我。酒神在惩罚我。
我所能承受的惩罚他尽数给我。 
疼痛只是形式，代表了禁忌
——当我将禁忌一一打破
他最终给我一个枷锁，一个印记

神在行使他的权力之时，是多么威严啊
如同一个理智的女人，冷眼看着她的罪犯

47

当这些灿烂的书籍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又一次感觉到我那被不断滋养的孤寂
多么漫长啊，我缓步走来，还要
缓步走去，在这自我的路上
在这充盈的路上，芬芳的路上
我有了你的陪伴，有了足以
使我平静的伴侣

是的，因此我是孤独的
因为这孤独
已因为你的存在而变得可以体会
我愿在老去的日子里慢慢享受这无边的孤独

48

我又一次面对我少年时的荒唐行径
那使我难堪的卤莽和冲动
但我会因此而懊悔吗？
如果我能跨越另外的时空来探望我自己
我会说，你看，你是个孩子，是个傻瓜
但你去做吧，去犯错误
只要你相信你心中永存有爱 

49

我怀着另一个时代的心
苟且在这加速度的世上
造物给了我所有的恩赐
也赐予我悲伤的灵魂
这是无法争辩的事实
当我站在这城市的角落
我知道那喧闹的一切不属于我
虽然我假装了解这个世界
假装是个沸腾的人 

50

我愿意将我的卑微和骄傲
全部放弃，来换取你们的一切
我愿将我的怯懦和勇气
打上标签，标明价格
然后悬挂在集市上
向人群叫喊：“这就是我啊，这就是
你们整日渴求的，在我却已是多余。” 

51

只有在深夜我才能安静下来
思考那些空虚的问题。同时也是
永恒的问题，——是在这里生存
还是在那里生存？
都没有终极的意义。这貌似强大的一切
都将损毁，都将泯灭。
但问题依然存在，就像是病菌
这世界的环境已然如此恶劣
但它们依然顽强地生存着，适应
并且繁衍，留给愚蠢的人类无尽的烦恼。

52

在无知的日子我曾
摸到了时间的屁股。这个庞然大物
有着玲珑的臀部，消瘦、多毛
我承认它远不如女性的屁股来得性感
它坚硬而令人厌倦 

53

很多年没有看见这样的雨了——
一片片雨水拥挤着泼洒向地面
大地也发出沸腾的声音
它们带给我意外的凉爽
还有内心里真正的安静
很早很早我就知道，这雨声
这天地之间水的交响
是孤独的心灵最好的伴奏

54

二十年过去了，你还是
一副木讷的模样。笨拙。孤寂。
内心里无人知晓的哭泣。
纯洁着，永远像个孩子
不谙世事，糊涂着
手足无措于世界这个亢奋的舞台 

你我都是旁观者
不懂得所有他人烂熟于心的一切
只是你更固执，宁愿向后
宁愿醉酒后在河堤下虚构漫天的星星 
我实际上不想谈论你的曾经
那沉迷的日子啊
那满怀了理想的时辰
我想说的是另外的东西
比如友谊，比如我的酒疾，比如爱恋
不涉及放弃，不涉及前程 

我只说：夏末文安。

56

我想用我所知的一切
来和上帝交换你。得到你。
这个狂妄的念头将随我终生了，这个可怕
而又可怜的念头，毁了我
我是个多情的人吗？未来也是？不带任何虚假？ 
我不能证明给任何人看。你也不能。
一个男人的话在重复中会变得可耻。
因为太懦弱了，兄弟，我总爱说，这世上的一切
这世上的一切啊，都是扯淡。
我时而厌烦自己的装腔作势，哪怕我自己清楚
我所诉说的一切，都无比的真实。 

58

对你说过的话我不再向其他人重复
那是不能重复的。那是酒话、无端的废话。
同样的道理，我对她说的话，也不再
向你重复。那无边的误解啊，让人灰心。
所以我把它们深深埋在心底
我数过，一次，两次，三次
每一次我都退缩着，假装遗忘了
把同样的程序再一次重复
就像那年夏天，我虚构了我的往事
在瓜田李下，和你絮叨
漫无边际的传说，一直说到了秋天
一不小心就到了冬天
现在我的四季几乎完美了，就像真的
但这真实的四季一样无休止地轮回着
仿佛哀痛、忍耐，再一次降临 

58

虽然死也许不比想象中可怕——
肉体消弭，灵魂在另外的时空得到安慰——但活着
才值得庆幸。一个人死去了，在懵懂中
忧郁被放大，生存被虚幻替代
直到找到出口，那宇宙边缘断裂的悬崖。
而另一个人从废墟中站起来
看着冬季灰茫茫的天空，原野上孤零零落尽绿叶的柳树
突然发现切近的、痛彻肺腑的欢喜。
这是值得庆贺的，值得为此大醉
值得会须一饮三百杯，值得偷情、赌博、盗窃、潦倒而终。 
朋友告诉我，你来吧，来给我压惊，祝贺我还活着
并借此放纵我们短暂的生命。 

59（严冬）

严冬把军队驻扎在路边
它对田野有统一的安排
麦苗蒙着微霜，树木光着手脚
十马干渠盖着
从化工厂倾泻出的黑冰

从河岸向东，向西，广袤的田野
被累累坟丘点缀
死亡在严冬有另外的含义——
可怜的伙计们在地下纠缠着

用根，用球茎，用坚果
进行秘密的联系，这一切都是严冬所了解的
它装聋作哑，纵容着它们
——肉体消亡了，化做脓水
毛发还在，在蛆虫的滋养下生长

这反抗是无聊的
但终会取得长久的胜利。

60

路灯扑簌簌掉着光渣
拉拉蛄、蚂蚱、油葫芦、天蛾，爬

远处是游荡的独眼怪兽
它们集结起来，封锁了村子

复数的夜啊，这头鲸鱼
它的胃里消化着一个少年的孤独

61（火焰）

火焰在雨中燃烧
它是驯服的
忏悔、呼唤，纸雕的碑文
请帮我投递

62（候鸟）

布谷和雨水住在树林上空
每次来总是背负使命
政客一样不让人信服
他总是说“一切如常，相信定居者吧”

63（定居者）

榆树被黄色小虫占据
小叶杨疲乏了，木材加工厂令它们心惊
刺槐和梧桐安然的样子
只有合欢，羞涩的花朵开在路边

杏花恋恋不舍
桃花妖艳而不果
石榴妒忌累累的枣树
柿树在十月袒露着双乳

除了芦苇中的喳喳鸟，定居者们不会歌唱

它们也从不向我问候
只有我经过它们的时候
谦卑地驻足——

每一次分离，总使我怀念越来越陌生的家

64

你带着一树槐花的香气。
你笑笑，露出犬齿。
十年了，你总是
失眠一样如约而来，十年来
除了漂泊总是没有起色，你带来什么？
你往日的情人们呢？
鱼一样流落各地。让我们
坐而饮酒千杯不醉
梦里写诗一塌糊涂
——关于梦，我有
更好的解释，衰老、回忆、狂想
以及其他。成为一个诗人？
“你的树真漂亮，挺拔、结实、
全是木头做的。”
许多人疯了，在故乡
攥着木头和钱做爱——
为金钱干杯！为平庸的生活干杯！为女人干杯！
十年来，你总是
季风一样吹来，候鸟一样飞走
一身寂寞，装扮成落泊的样子
幻想我先死了，为我写好墓志铭
兄弟，都是自己人
你的酒量我最清楚，所以，兄弟
给我祝福吧，在我将诗写满大地之前

65

常有异样声音在我耳际，有时如召唤，有时如耳
朦朦胧胧，似懂非懂，不容我仔细分辨
倏忽间已远去——

66（暗夜）
鸦声久不光临这夜。这夜是不贞的。

不贞的夜张起双帆，一面是丛林的暗影，一面是居的心
北风来时我向南去，像个货郎
驮着犀角、龙骨、陈酒、糖果、面具、针头线脑和满身的赘肉
西风来时我本向东，船头已到东海，槐木的船帮抵着峡湾——
船尾还在原地。除了帆，污秽的夜船是破碎的，只有情欲能波浪穿行。

破碎的夜船载我以情欲。而情欲短暂
是四月的磷火，七月的流星，转瞬寂灭。

情欲弃我如敝履。因而我不再是个光脚的浪人。
我回来了，浑圆了我的肚皮，油光了我的脸，安宁了我的孤独。

67

我将此诗献给载我旅行的列车。我无数次
从列车的窗口看见飞驰的事物
稻田、房舍和劳作的农人。在某个车站
它将我吐出，然后等醉酒的我
再一次进入它的腹中，像一尾
护子的海鲇鱼，反复将我吐纳
我还记得桥梁、隧道和蜿蜒的铁轨
昼夜交替，明灭的脸孔如音符，跳荡着
在天际散去。孤单的离人啊。
或者，我也该将此诗
献给飞机，我们时代最伟大的飞行器之一
它张开双翼，这个钢铁的燕子
漂浮在云端，将五彩的云彩堆积在我的眼前
我由此对造物心存疑虑——
无以替代的造物——
凭空捏造了这一切，将人类无端置于虚空之中。
当我俯瞰洒满了碎玉的大地，细小河流的反光
刺痛了我的双眼。泡沫般的大地啊
我一一标记了你们。我做好了祝福你们的准备。
我将隐藏我们共同的秘密——
凡我抵达之地，凡我目光所及之地，皆是我的疆域。

68

突然想起另一个朋友。
想起来和他在一块喝酒
他狡黠地笑，耍着滑头。
他说起他的爷爷
说起他的故乡
说起他的女朋友们
说着说着，眼里还有少年的泪
这仿佛都是昨天的事。
那真是一个成熟的小朋友啊
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稳重
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自从没有道别就和我分手。
我想在此发个寻人启事：
有个叫程敬贤的，失踪了许久。
要是有人看见他，给他捎个话
就说我非常想念。

69

存在多么虚妄，仿佛初夏夜的梦境
没有真实的记忆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皆恍惚
没有可以预见的未来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转瞬即逝
因此我梦见的你是你吗？
而你在心中反复斟酌的又是不是我？

70

麦收花开了，开在路旁的空地上
一丛连着一丛，花朵和叶子蒙了厚厚的灰尘
麦子熟了，金黄的麦田一块块
堆积在防风林之间。这是
初夏里难得的晴天，天空只有几丝云彩
轻风吹过文静公路，越过黄甫农场
新开发的工业区，一直向南而去。
一只喜鹊在车旁用力地飞
迎着风，使劲拍打着它的短翅膀
这是留鸟的翅膀，从来也不适合长途飞行
它飞着，却像停在空中，“冥冥鸟去迟”
而我是候鸟，我回来了，用了比这只
喜鹊快的速度，和一个失败者的秘密。
友人已经聚集，我们喧哗
打闹，将忧愁暂时抛开
将啤酒灌进自己的胃，我们说着
十年前此时的情景，廿年来各自的奔波
说起去麦田里照相，说起某些可以预见的未来
有一瞬间，大家一块沉默了
突然间没有了言语，各自扶着自己的酒杯
像一只只顶风飞行的喜鹊
在涌动的空气中停滞了自己的心

71

要经过多少个夜晚，才能变得那样相互依赖？
因而夜晚值得赞美。其实白昼亦然。
它们交替流逝，将那些事物反复涂抹
是的，看上去越来越美
是啊，回忆那么让人留恋
几乎不可理喻地真实：湖水边泛滥的情欲。
触手可及，而又无比遥远。
我不愿谈及我的虚伪，你也同样
我们都假装隐藏得很好，假装看不见
为什么？为了可以预知的沉默？
无人之时我常常感叹——
要经过多少背叛，才能变得那样纯洁!

72

谢谢，我终于认得那些不知名的植物了

73

抛下点点细雨，暮晚的云彩向北涌去
我手搭凉棚向北张望
除了楼顶上黑压压的乌云
更远的地方我真的不能企及
啊，黑压压的乌云，黑压压的人群

然后，跟多年前一样，每一次都一样
午夜的云彩又翻卷着回来了，更加喧闹
用雷声和狂暴的雨点淹没了闪烁的星辰

74

烈酒使我蒙羞
但我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好像没有了羞耻，放弃了自尊
其实不是啊，我只是
有意在这个世界面前放纵
在这些庸人面前、俗人面前、你面前

我要看看你们到底能把我如何。

这个无耻的念头让我更加羞愧。

75

麦茬在旷野中燃烧
长长的火线顶着北风蔓延
火焰映红了半边天
风中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
和燃烧的麦子的颗粒状的香

夜风吹来，夜风吹来
情欲起伏好似麦火。

76

我拥有你最美妙的时刻。
我拥有你的美。
超过了夜风带来的最惬意的凉。

77

而那终究显得过于抽象了
过于隐晦，那怎么能超过
我对你的热爱——
就像一只狗的忠诚。
很多年以后，也许你会和我
谈论起忠诚，谈论起一只柴狗的愚钝
作为一只肉食动物，它拒绝吃素。
还有它的谦卑。狗的谦卑！
沉默、温顺、高大、善于等待
承受被施舍的痛苦
在充满了爱怜、疼惜和迷失的夜。

78

偶尔我也会闭上嘴
做出一副倾听者的样子来
或者也会颌首微笑
像个洞察世事的智者
但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
我的脑袋中充塞了嘈杂的声音——
无数个我在自言自语
在倾诉、疑惑、争吵、打闹。
我的脑袋一片轰鸣
对真正的我置之不理
我是局外人，是个傻瓜。

79

你自故乡来，带着疲惫。
你更黑了，也更消瘦。
自我漂泊开始，你总是
在我最需要陪伴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
这是第几回？你又来了
依旧呲着你的虎牙。兄弟
为此我愿举杯，我愿深醉
我愿在最喧闹之时告诉你
我对你的深深思念和依赖，如同你
对于我的。为此
下一次回家，我要去看看你的新房子
你为之奋斗了多年
你为之忙碌了一个多月的新房
我要抚摩还带着潮气的山墙
我要看看你的庭院、你的屋檐、你的厢房。
当然，也要去看看你的儿子
和他的母亲。告诉她，别在记恨我。
别因为我的出现，你冷落了她
而记恨我。我要告诉她
除了对她的爱，你也有对于我的
那历经时光的，最真实和朴素的兄弟情谊。

80

来看看我客居的城市吧
来看看运粮河、灵璧石和羊肉馆
来看看那些你不在的日子
陪伴在我身边的人 
此刻他们向你举杯，向你致意
因了他们对我的情谊——
那同样是对你的，因此啊
他们才是我的城市，哪怕我
只是个匆匆过客
只有少时的停留
他们却已然是我的城市，我的城池

81

众人皆虚妄
惟有你真实

82

树梢上两个柿子已经泛黄
秋豌豆爬了上来
紫色的藤蔓，紫色的叶子
七八个紫色的豌豆，挂在柿子树的枝条上

太高了，豌豆是故意爬上去的吗？
主人家会不会把紫色的豌豆摘来下酒？

83

秋天就像刚刚淬过火的铁器
带着余温，渐渐冷却

再有一场透雨吧，它会彻底冰凉

84

你说，看，这就是雏菊
原来是那些在路旁星星点点的紫色小花
我喜欢这些不起眼的小东西，是啊
还有旁边我叫不上名字的别的野花
在草丛里、大地上所有不显眼的角落
它们安静地生长，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你捧在手里，它们突然就焕发了别样的美
仿佛布满阴云的天空漏过一束光
照射在汛期的河岸上——那也是
不为人知的汛期，是你我的汛期
雨水迅疾而暴躁，转眼间涨满了你我的河床
而河水从不停歇。它要去的远方
也有紫色的雏菊吧？当然还有别的——
树木，芦苇，起落的飞鸟和湿润的心

85

（为宿州而作）
短短一年，在我的生命中占有怎样的比例？
那要看我到底能活多久。六十岁，抑或七十岁。
都不短了，足够经历我能够经历的一切
我愿意经历和不愿意经历的一切。
而短短一年，也能够经历这一切
除了死亡。显得遥远，虽然切近。
但剩余的一切已经足够我经历了
就像一个老人，总会带着他的遗憾、他的骄傲离开
那其实是他的收获。我也会离开
从某地去往某地。因此，我会
记念着某地，在我剩余的生命中
记念着它的给予，那短暂的、绚烂的、未完成的。

86

我渴望平静的生活吗？
做个定居者，在某地终老？是的。
我渴望自由的生活吗？去漫游？是的。

87

多美好的清晨，我从梦中醒来
又在窗外拂来的凉风中睡去
暗自等待你的到来
 
在山的一侧
你有你的空旷，你有你的狭窄

88

常有异样声音在我耳际，有时如召唤，有时如耳语
朦朦胧胧，似懂非懂，不容我仔细分辨
倏忽间已远去——

89

像平日一样，我怀着歉意俯身向你
你应和我，高贵的女性
更多的体液，更多的卑微
夏日午后，我们隐藏着像虫子
躲在灌木丛的阴影里
直到金乌西坠，暑气散去
开始觅食，循着间有间无的水汽
穿过半个城市，来到曾经的河岸边——
你不能说它是死的。这河流
依然湿润，带着体温
但它不再是河流了，它
不再流。冬眠？不，不，它是
——安眠了，衣冠整齐，靠输液活着
面容安详，不再争吵、发怒、摔门而去
不再婉转、荡漾、缠绵悱恻
你不能说它死了。风从水面掠过
带来些许叹息，停驻在
整饬的河岸和水泥船上
在另外的地方我见过它不同的样子
黄沙、芦苇和蒲棒
在野外，像野合。有偷窃的美。
是啊，有时，我们靠美充饥
灰暗的美、边缘的美、危险的美
树叶、树叶，面包、面包，啤酒、啤酒
现在我们靠啤酒充饥
这是凶猛的美——时不我待
在一切停滞以前
再一次冲破堤坝，呼啸而下
肆无忌惮地翻滚在凌乱的地上。

 

91

这是相互的谢意——
对于你我
 
最纯洁的孩童和最坚强的心
在绿荫里无限靠近
 
我曾在冬夜的炭火里
看见那夏日里的蝉鸣
 
护卫者是整齐的白杨
河床上疯长的绿草是逝去的人群
 
有几次我在街道的拐角
轻轻按住了自己的心脏
 
想转过身去
窥探你翘起的嘴角
 
满月的脸庞
是否会惊讶眼前的少年人
 
这是相互的感激——
永记得北岸的柔情
 
两个孩子相爱了
又在镜头下各自转身
 

92

漫无边际的孤独包围着我，它有
曹五的另一幅面孔。枯燥，像个哑巴
偶尔张嘴，说几句无声的话
用啤酒消磨它，用更大的沉默淹没它
但另一个曹五出现了
聒噪的、刺耳的曹五，不再迟缓
迅捷而尖刻，这只猴子
还会甩动它的尖尾巴，需要更多的酒精
将它麻痹，这是我惯用的手段，用酒
泼它的脸。第三个曹五出现了
在百无聊懒的宿醉之后，它拥有
沉积在小腹的一团空虚，哦，还有
一股随之而来的肉欲，它厌恶了
生活，一团灰糊糊的烂泥
像黎明时掺了尿的光。发馊的光。
第四个曹五是修正的曹五，你喜欢的曹五
克制了刚才的想法，变得彬彬有礼
哎呀，喜欢得不得了，戒酒、戒色
用你喜欢的腔调说你说的话
生活被擦亮（一层猪油），天才也复苏了
可以相互安慰，哦，朋友！
 

93

 几片午间的阳光从香椿树的枝桠间洒下来
在我的脸上游移
 
像几克吗啡
 

94

像厌倦了醉酒后的空虚，厌倦了
铁板一样的生活。甚至有了锈迹。
在沉闷的午后，空气凝结
办公室像个布口袋，扎紧了口
用人造的光线晒着你的肉皮。
 
不，不是非要水边的日子——
肉体消息了，整个人漂浮在流水中
兆亿颗水滴穿行在骨骼中——
 
是心飞了。
是躁动的血液扬起了头。

 96

思念像深夜的秋虫在寂寥地叫
思念是不合时宜的，在深秋
依然顶着小小的芽头。而爬山虎已然泛红
忍冬的葱茏，从夏天就开始枯萎
 
很久没有闻到那浮动的香气了
像是秋风吹散了叶底的馥郁
像是在夜晚，我们用浮土
覆盖了那些尖尖的嫩芽
 
嫩芽滚烫，断续的风吹来
肉欲蓬勃，浮土也被拂去
露水甘甜，挂在结籽的草尖
繁星摇曳，起伏如远方的水杉林
 

97

我曾登上山巅，靠近零星的乌桕和石楠
俯瞰蜿蜒的秋水带走船帆
 
也曾在汴河上，采了满捧的雏菊
看夕阳洒在河面上的金波
 
还有少年时，中秋果园里飘散的香气
玉米田中缓步低首的温柔骒马
 
当围墙上的爬山虎泛起灿烂的红晕
当广阳道上白杨开始落叶
 
我依然对秋天怀有各种爱
 

98

四季的河水流进深秋，白杨的枯水期就到来了。
水位迅速从树梢回落到树根
以树干为圆心，树叶像聚集的鲶鱼
拥挤在树荫的池塘里
在仅存的水中，张大嘴
费力地呼吸，艰难地摆动尾巴
搅动着浑浊的泥浆，试图挽留
自己微不足道的性命，随后
深秋最后一轮艳阳和
辛勤的清道工会收拾这一切
动用秃鹫的扫把和狮子的清洁车
将冬日的荒原还给冷冰冰的
水泥沥青。白杨要熬过
整整一个干涸的冬季。在冷寂中
等待春汛湿润了人行道，夏雨漫过排污渠
树叶又会奇迹般复活，从泥巴中钻出来
跟随上涨的河水游向树梢
 

100

一个人一生要犯多少错误？
如同一条河流不停地改道。
于是人类修建了堤坝。
一只海狸鼠，也会用树枝、芦苇和泥巴
修建自己的堤坝。它们是大自然的建筑师。
类似于，一个非洲人徒手盖起一座
不带窗户的泥巴屋子……
……哪一只河狸改变了溪流的方向？
在你我举杯的此刻，黄河向东
但你我无法揣测它的本意
它曾向北，分割燕赵之地
也曾向南，奔突千里，阻断了另一条大河
你能确定哪一次它是错误的？
——而人类收拢手掌，将它一次次拉回
臆测的水道。像铺设一段下水管。
伟大如斯的人类，不断抬升着它的河床
黄河之水天上来，而今复往天上去
直上银河，悬浮在夜空，流向虚无的河流……
……在那里，有我们知识的尽头
我们全部的知识，对事物的认知
微弱如一团可疑的尘埃。在其中
哪一个定律能指导河流的游荡？
就好比，哪一条道德能约束男人的心？
……偶尔我们也会羞愧。会被
更大的虚无充塞占据，在午夜里睁开眼
失眠，懊恼着，诅咒自己的愚蠢。
但时间会冲淡这一切。时间，另一条河流
它消磨我们，但同时也教导我们——
永恒的造物主指导一切
它一一将万物命名，各归其类
涂画它们运行的轨道，并赋予它们永恒的
不确定性。这是一个悖论。
因此，一个女人当然可以束缚一个男人的心
因此，你有无数的机会修正你自己
不必借助他人之手，单凭你的肉身。

 

曹五木，1972年生于河北文安，现居河北廊坊。出版诗集《暴君》。第十三届“柔刚诗歌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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