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佳：巴别塔上的沉默机

巴别塔上的沉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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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地说是沉默的老虎机，只有这么一台，孤零零地陈设于巴别塔顶，——我们目前修到的巴别塔顶，工程还在继续，电线仍然向上铺——，赶上今天这样氛雾晦冥的日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都给人萧瑟之感，虽然它本来的功能是娱乐。

每天吃过午饭，如果还有剩余时间，“质检组”几个硕果仅存的老同志，就会信步走出长臂吊车的阴影，来到工地一角的放松区，向这台已经有点儿陈旧的沉默机里，投入当天分得的彩币。也许是出于节能的考虑吧，工程队的每个科组，无论人数多少，每天只能分到一枚彩币。我们几人就通过钉杠锤，决定当天的投币者。然后，由他“代表”大家，用半是祈愿半是戏耍的手势，将那枚印有巴别塔图案的彩币，塞入投币孔中，带着产业工人的豪迈，用力拉下磨黑的手柄。运气好的话，机器嘁哩喀喳一阵响动之后，便会有我们期盼已久的沉默，嗖地弹射出来，划着明亮的弧线，飞向塔外的虚空。

金属质的沉默，直径五毫米，油光闪闪的小钢珠，好像刚从某个激情迸发的轴承里喷溅而出，裹着抗腐蚀的润滑剂，从我们头上呼啸而去。当然，若是形之以数据，它的速度倒也并不很高，连最温柔的子弹，送子张仙的铁丸，都要比它快得多。毕竟，设计师在设计这种机器时，不得不做安全上的考量。刚才说“嗖”，说“呼啸”，主要是想强调它的突然，并不是在描述它的速度。速度如果太快，那也就谈不上沉默了，而会像流言蜚语那样，带上几分令人不快的杀伤力，与娱乐之初始目的相违背。那么，为了避免混淆，我们不如收回前两个夸张的说法，客观而质朴地说“噗”吧！噗，沉默的小钢珠，就被那台油漆斑驳的机器，以仰天长啸的身姿，发孤愤以豪快，吐到虚渺的长风中。

年轻的朋友，此时此刻你的心理活动，我已觉察到了，我到底是一个过来人！而且，出于过来人的善意，老一辈语言工作者血的教训，我要立刻劝告你别那么做。是的，虽说小钢珠速度有限，你也不要跳起来伸手就抓，即使你像杨过那样，在古墓里练过天罗地网式。别忘了，身在巴别塔顶的人，应该时刻注意形象！更不要学黄继光，跐着小板凳爬上去，试图用你唯意志的指尖，堵住机器上方的出弹孔。由于螺旋弹道的摩擦力，小钢珠飞出来时，总会带上一定热度。万一烫伤你的手指，你就无法正常地工作和学习了，好几个钟头要在医务室百无聊赖地度过。

划着明亮的弧线，飞向塔外的虚空，——唉，我的话语，今天何其为修辞所局囿！——，须臾还是落在塔上，我们塔顶再是弹丸之地，比起“无”来也要大得多呀。这不，啪哒一声，落在五步之外，放松区展望台的前端，为自身的重量所牵引，顺着刚铺好晾干的水泥地，滴溜溜地滚下去。越往塔顶这边来，地面坡度越明显，转眼间小钢珠已滚到瞭望台的边缘，惜别似的一停顿，回顾中夺目一闪，就这么带着几分悲壮，毅然决然地落下去了。倏而，此时无声胜有声。而后，大珠小珠落玉盘。

自然没有大珠只有小珠，沉默的小钢珠，落到下一层的巴别塔上。在那里也无非是斜坡，无非是滚落，就这么啪哒——啪哒——啪哒哒哒，沿着梯田形的塔身，一层层落将下去。每次落到淡青色的玻璃中间层，那些得意洋洋的返聘工们，就会从一片折射的阳光中，故作吃惊地仰起脸来，沿着那些可笑的滑轮组的拉绳，寻找正从云端俯身查看的我们。噢，单薄的中间层，装饰性的过渡空间，华而不实的面子工程！我们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这群醉心于抱残守缺的家伙——更老一辈的语言工作者，重新登上塔来，负责那里无穷无尽的维修工作！

一般而言，视觉虽贵为六根之首，对于沉默来说却是相对次要的，在巴别塔上尤其如此。单凭看，小钢珠再怎么流光溢彩，也很快就会在某一层巴别塔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假如你能把视觉消耗的那份精力，尽可能地挪移到听觉上来，在一个短暂然而圆满的瞬间，开发出所有的耳力资源，那情况就另当别论了。来吧，像我们这样，仅以听觉的形式存在，静立于巴别塔顶！勇敢地置身于展望台尽头，轻倚着这条不存在的栏杆，过来呀，别害怕，腿肚子实在有点儿哆嗦，也可以采用高台跳水第二势，转过身来，背对着深渊。对了，就是这样，放松点，拉住我的手，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可以侧耳倾听了，尽情享受你应得的这份沉默吧！你果真能够如此，能够给予我绝对的信任，那么小钢珠的落地之声，就会一次接一次，连绵不绝地传入你的耳中。啪啊啊啊——哒啊啊啊——嘀啊啊啊——嗒啊啊啊。这种持续的金声玉振，虽然说不上永恒，但也足以让你在一种弥漫的寂然里，富有禅意地度过剩余的午休时光。直到随风飘扬上来的最后一丝沉默，比臆测还要微弱了，回音般不可捉摸了，才重新睁开双目，从悬崖之上撤步抽身，跟随广播里蓦然响起的巴别塔之歌，意犹未尽地走回你的岗位。

气象条件有利时，沉默机弹出的沉默，可以像一个纵向的水漂儿，在百余层的空间里，不断激起声响的涟漪，一圈一圈渐次回升至塔顶，在空中微妙地交叉着，扩散着，澌灭着，复生着，渐行渐远而终至乌有。噢，那种宁静的快感，寥寞的生机，大概只有隔岸观火的人——隔着重叠的此岸眺望彼岸焰火的人，才能得其一二吧。有了这样一段璀璨的午休，我们就能在一整个下午，精力充沛地埋头工作，始终保持严肃而活泼的良好状态，无需另外安排工间歇息，不必跳拉丁舞做健身操。并且直到傍晚，都是衔枚而进，守口如瓶，没有任何言说的欲望。也不再根据各自与上帝的相类或相违，在轰隆的绞盘声中，悬揣谁将出现于更上一层的工地，就像我们平日所必要做出的那样。

平日，就是说运气不好的日子：投入了彩币，拉下了手柄，在有利的气象条件下等了半天，却没有任何沉默弹出来。

2

与其说沉默，不如说默契，就算没有沉默机，塔顶本来已经够沉默的了。毕竟都是老同志，谁没经历过巴别塔的初级阶段？每天挣几个工分，就有权说几句话的时代？好歹是修上来了，修到了后三十年，可以畅所欲言了，彼此却因长期的磨合，产生了心灵感应，没有多少交流的必要。而在这种情况下，默契——夸张点儿说，就是心照不宣，道路以目，喑哑者的爱情，腹语师的集体婚礼——便会在午休的末尾，围绕着正在飞去的小钢珠，豁然形成于我们之间，在一个个光滑的语言壁垒之上，不断地折射加强。超验性的默契，回向性的默契，连同与默契有关的坚硬感、圆润感、行为感，如前所述地发生于放松区，直到我们重新投入生产实践，也还是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3

巴别塔上的沉默者，联合起来！巴别布鲁尼赛恩巴，萨杰思垒呦！巴别孜达普兰拉多姆，查拉措里措盎！巴别色格楞雅托吉，杭爱洪格尔肯特！……巴别巴别巴别巴，别巴别巴别！

4

也有人说，巴别塔上的沉默机，堪称“自暴自弃自动贩卖机”，它制造出来的沉默，使塔顶工地上的每个人，越是热火朝天加班加点地工作，就越是无法摆脱感伤而颓废的总体氛围。抱持这种观点的人，大都是别有用心之辈，向往抢班夺权的各色野心家，从某个幽深莫测的层次，苦心钻营爬到塔顶，进行了一番到此一游式的考察，就以为对我们的生活方式了然于胸，继而自作聪明地大放厥词，为他们的取而代之，进行舆论准备。年轻的朋友，警惕啊，提高自身修养，不要和他们混在一起！你一定注意到了，他们凭借所谓的批判精神，摆出一副超然于塔外的架势，对塔顶来之不易的沉默，指手画脚，品头论足，全然不顾他们的非议，其实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不，何止五十步笑百步，简直是负五十步笑正一百步，水下的五十步笑云头的一百步！“自暴自弃自动贩卖机”，哈！这群可怜的乱名改作者，不知从哪里得到的胆量，将自己那一台又一台草率的、过激的、张牙舞爪的“自说自话自动贩卖机”，从塔底胡乱套用到塔顶，仿佛一场虚无的皮影，投映于我们这些成熟的技术工人身上！

话说回来，对于此类言论，我鄙夷其轻薄，厌恶其嚣张，但同时也觉得
——我知道，我的悲天悯人又在作怪了！——它的谬误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正如法国人宣扬的那样，缪误即人性，虽然他们的人性，一般止于缪误。无论如何，从我们一方面说，都不妨本着“无则加勉”的原则，将这种无稽之谈，化为防微杜渐的警句，加上引号，写成条幅，贴到沉默机上。如此处理，岂不是为坏事变好事的漫长清单，又加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本来嘛，长久以来，我们这些塔顶人，对命运总是采取某种守势，而且越往上修，无为的气质就越明显。无可否认，机器一多一高端，无论在哪个层次，都势必造成消极的心情，虚静的态度，更何况塔顶云深处？在这种情形之下，那些急于争夺话语权的塔底活动家，又岂能不抓住我们的性格特征，上纲上线地加以诋毁，以此作为攻击塔顶的口实？那台带给我们无穷乐趣的沉默机，被他们说成“自暴自弃自动贩卖机”，这诚然是无耻的诬蔑，但我们也应该扪心自问：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在追求心灵的愉悦时，是不是过分地依赖这台机器，是不是在潜移默化之间，以一种拜物狂式的思慕，将它人格化甚至神性化了？难道我们之中的某些人，没有按照各自的感情倾向，称它为“喀秋莎”或者“马自达”？到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时候了！沉默正在成为我们的精神鸦片，我要说的意思正是如此！机械化的精神鸦片，半智能的精神鸦片！在雨天，呵欠尤为明显；在节日，冷汗特别难耐。假如节日碰巧下起了连绵雨，若不是——感谢工地领导对群众的关爱，这种破例现在已经成为惯例！——人手一枚彩币，大家都有沉默的机会，那我们简直不知如何消磨长长的一天。年轻的朋友，你猜对了，巴别塔顶的放松区，是自杀的频发地带。

5

有诗为证。上阕：“是水开始变成冰时的那种沉默／自下而上的水／流着流着／就在某个凹陷的阶梯／变成井底之镜”。下阙：“然而又有新的水珠／正沿着蒸汽的呓语／从冬天的裂缝／翻江倒海般涌入这一层／刚刚变硬的倒影”。这首诗，是我在发电组管理热水冷却塔的那段日子，利用业余时间写成的。那时我调到塔顶——巴别塔顶，不是冷却塔顶——不到一个月光景，独自守在那个有点像桑拿房的值班室，每天靠朦胧诗与方便面为生。实习阶段，还没有资格享受彩币的配给，因而心情比较灰暗，写诗时偏重感觉，爱用隐喻，在押韵上相当用功。年轻的朋友，感谢你用红笔圈出“镜”、“缝”、“层”、“影”！别忘了“默”与“着”！宽泛地说，也应该包括“水”与“梯”，“珠”与“语”。至于在第一句内部，那蛇行而进的“是”、“水”、“始”、“时”……对了，我引用这首诗是想证明什么来着？话一多，有点记不起来了。沉默，沉默！那就用它来证明塔顶的存在本身吧！巴别塔顶，也是冷却塔顶。当然，诗中所说“冬天的裂缝”，只是一种意境，不可以实迹推求之。

6

从概率上说，每投十个彩币，会有三点三三个沉默弹出来。为了调动大家的积极性，工地领导修改了沉默机的原始程式，将弹射器的转轮，由六齿改为三齿，大大提高了小钢珠的弹出率。因而，这部原产于日本名古屋的沉默机，一层层搬上巴别塔来，赌博的色彩越来越淡，游艺的性质越来越强。不过，即便在今天，三点三三的胜算，落实到每个“代表”身上，也还是需要一定手法才能实现的，并非光靠运气就可以达成。投币倒是不需要什么技巧，然而拉下手柄时，腕力如何控制，节奏怎么调节，幅度何等为宜，却都要看各人的资质与经验了。一般说来，像你这样年轻的朋友，手往手柄上一放，我就可以知道，你沉默的弹出率，是三点三三，还是零点三三三。当然，平和健康的心态也很重要，那些举重若轻的人，比汲汲于事功之流，总体说来更容易弹出沉默。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没有任何精神负担的“初心者”，只要禀赋不是极差，一般都会成功地弹出沉默。我至今还记得，我第一次走进放松区的情景，噢，人生的巅峰，我战斗的青春时代！那一天，为了祝贺我的转正，塔顶工地相关科组的同志们，每人送给我一枚彩币。何等贵重的馈赠啊，通过各种方法积攒下来的彩币，简直可以说是他们压箱底的嫁妆，现在凑到一起，沾着他们的汗水，带着他们的祝愿，小山一样推到我面前，我，他们的年轻的朋友！肩并肩鼓励我，手把手指导我，一枚枚投入彩币，一次次拉下手柄。大满贯！三十一枚彩币，三十一个沉默，三十一颗阶级兄弟的心！每一次，沉默如愿以偿地飞到空中时，同志们都围着我欢呼雀跃。他们繁复的赞美之辞，我一句也听不懂。不过，从抑扬顿挫的语调判断，无外乎有朋自远方来之类的古诗词。弄不好，又是蝶恋花。

7

都市传说，彩币里有伪币。对此我不想多做评论。同志们信任我，我相信组织。

8

最近听说，工地即将引进一台新款的沉默机，“儿童沉默机”，代替现在这台老爷老虎机。像塔顶上别的名词一样，所谓“儿童”，只是一种形象化的说法而已。这个新机种并非专为儿童设计，装置了什么儿有、儿治、儿享的定向功能，暗藏着许多“成人不宜”的小秘密。倘使真是那样，又怎会有人想到购买它，运到塔顶这种儿童稀缺的地方？新款的沉默机，其实只是在心理上，更好地迎合了儿童的某些特征；而众所周知，凡此种种“儿童心理”，在成人身上也相当普遍，有时甚至更为强烈。比如，儿童机弹出来的沉默，不是我们熟悉的那种小钢珠，而是色彩缤纷的巧克力糖豆，个头硕大，香味扑鼻。弹出量也不是一次一个，而是蓬地一声，爆出来整整一锅，没有三五个大号口杯，装不过来。特别是，儿童机的出弹率极高，基本上是投入一枚彩币，就能赢得一份沉默，除非出现故障，满意率可以达到百分之百。显而易见，好看、好吃、不战则已战则必胜，这三种优异的品质打成一包，不仅对儿童有极大的吸引，对成人也是魅力无边的，工地领导决定以新换旧，用意大概正在于此吧。有了这台新机器，沉默可以说是随叫随到，随到随被你消化吸收，你想失手也失手不了。因此，或许可以照搬照相机的分类标准，将这个新机种，这款对成人毫无排斥性的儿童机，称为“傻瓜沉默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对这个美轮美奂的替换计划，我有保留意见。在不远的将来，傻瓜沉默机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神圣的塔顶，这个场面让我一想起来就有些忧虑。每天午餐后开工前，一共就那么点儿消闲时间，粘沾沾弄得满嘴都是五颜六色的沉默，还得特地去水房洗呀涮呀，这能说是合理的改良吗？再者，那么容易得到的沉默，人们会不会珍惜？沉默的大力丸，花花绿绿撒满巴别塔顶……我是经得起考验的，别的同志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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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说去，直到目前为止，巴别塔上的沉默机，依旧是这台有点儿凄凉的老机器，依旧是这个油光锃亮的小钢珠，在每天午休将近结束时，依照着三点三三的概率弹出来，滚向倾斜的展望台边缘。这样说来，我作为一个过来人，老一辈语言工作者，在本文收笔之际，向有志于尝试沉默的后起之秀，再讲几句经验之谈，也许还是不无意义的吧。年轻的朋友，你登上巴别塔顶的那一刻，握着弥足珍贵的彩币——无需告诉我你如何将它弄到手中！——，径自走到沉默机前，假如此时我恰巧不在放松区，无法为你做出实地的说明，那么请你一定记得——掏出你随身携带的小本儿，端端正正写下我的话！——请你一定记得，投入彩币拉下手柄之后，你要赶快站开一些，最好是一个健步，躲到机器之后。道理很简单：出弹孔固然是开在机器上方，小钢珠的抛物线固然远远高于你的头顶，你也必须考虑到机器的老化，风向的乖张，以及各种不可预知的变量。就说那个螺旋弹道吧，总是有人往里边塞口香糖，而小钢珠在其中的运动，只要差之毫厘，飞出来后，都会谬以千里地——噢，不可避免的人性！——击中你，在眉心，在嘴角，在咽喉，或者更娇嫩的部位，留下一个红红的小坑儿。虽然不会对你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小钢珠自己呢，打到你身上，被软绵绵地一挡，本来就有限的速度，就更要大打折扣了。从眉心，从嘴角，从咽喉，或者更娇嫩的部位，闷然地掉下来，无精打采地滚出去，滚到塔顶的边缘，履行什么义务似的，不得不自由地落下去。落在下一层巴别塔上，发出的第一声，就已是正常状态下的最后一声，比臆测还要微弱，回音般不可捉摸。这样，落不出三四层，就什么也听不到了。毋庸讳言，面对这种过早漏泄的沉默，无论你多么乐天知命，都不免心有不甘，觉得这枚彩币白投了，甚至这一次的巴别塔顶，也是白登上来了。

                                         （2021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