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姜巫：向大地学习

                                                               游离    画作

 

我们谈起卡佛

 

我们谈起卡佛

我们谈起卡佛，谈起他的诗，
谈他的婚姻，谈姐姐和土豆，
谈鬣狗一样烦人的催贷者。
谈我的头发又长了，藏青色的T恤
显得身后的树叶和天空低沉。
谈和你一起上班的小姑娘走了，
又来两个，谈不躺平的布罗茨基，
荒谬的“不劳而获的寄生虫”。
谈我们温水一样的生活，
谈他的情绪，小说般的语调。

 

理发

 

多年来，他们推着割草机
在我头上修剪，手艺时好时坏，
但每一个都很专注，时不时地
摆正我的头，扶起我的下巴，
像在打量一件没有成型的艺术品。
他们有的唠叨，有的沉默，
只是看着，剪着，目送人群里
一个个经过修饰的脑袋。
而我总是怀着复杂的心情，
坐在椅子上，有时叮嘱几句，
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任由他们剪，
自顾自看镜子里那些陌生的自己。

 

酒泉和一个未完成的计划

 

二十几年前，我还没出生，父亲
还没有成为父亲，酒泉就在他心里了，
他说那里的田很宽，路很宽，心也很宽，
遇见的人都有礼，热情，没有心计，
尤其是敦煌，水很温柔，人脸白皙，
在他疲于奔波的心灵里种下计划。
新生活是那么幸福，真切，触手可及，
像他们的新婚，显得那么美丽，新鲜。
母亲学会裁缝，缝纫两个家庭，
这些亲密的布块，经过她的手，
穿在我们身上，匀称，妥帖，看不出痕迹。
可我和父亲都不会爬树，这里的地面
缺乏弹性，无论是生活在树上，还是
生活在别处，都没有动力抛起，
落到陌生的遥远的面孔之间。
当然一些成功的例子也令他们羡慕，
而我则在很多年后惊讶地得知，
一位朋友和他母亲搬到瓜州，
远离故土，过得还不坏。

 

餐馆礼拜

 

晚上去一家拉面馆吃饭，
我还在等待，店主的儿子，
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歉意地敲敲
我的桌子，指着另一张，问我
能不能坐到那儿，说他要做礼拜。
我会意，挪到一边，看他拿来毯子，
铺在西边的墙壁下，脱鞋跪下来。
他很自然，身边的顾客也没有惊讶，
而我则在他身上看到另一幅画面：
在北方冬日的墙根下，几位下方*的老者，
有一个突然起身，走到附近的草垛跟前，
跪在干草上，背影也是如此安静、肃穆。

 

*方，农村一种简易的棋。

 

看电影

 

实际上我们到现在
都没有一起看过电影，
在坐满观众的电影院里，
一个无人关注的角落，
我们观看，握紧彼此的手，
身下的座椅飞速移动，
一面荧幕将我们区分了出来，
从我们身上的导演、编剧、
群演与配角之间，
在世界尽头的某个房间，
未来的我们一起观看，
分析剧情，那时我们将多么苍老，
却足够坦然，足以享有一生。

 

诗人死讯

 

今天一个诗人死了
心脏突然停住，卡死车轮
世界依然在飞驰
载着朋友们的悼念
一个你没听说过的诗人
在这样的时刻
被你认识

 

一个投矛的诗人
冷峻、痛苦，身如闪电
来自黑白世界的脸
覆住他的呼吸
一同屏蔽的还有他的挣扎、不甘与愤懑
一如他生前被对待的那样

 

灾难

 

灾难来临时，他们捂在手里
“情况已得到有效控制”，他们说
可事情总在他们手里爆炸
是的，一切都会过去，无论多么艰难
可那些消失的人，死去的人
在沉默中被统计成数字
没有道歉，没有代价
他们唯一的命运就是增长

 

向大地学习

 

以前我向天空学习
体内充满太阳的热流，时时
有为谁献祭的冲动

 

后来长胖了，身上长出很多人
所以我要向大地学习
不绝望，不崩溃，不飞走

 

超能力

 

早上去上班，坐着BRT
读冒辟疆和董小宛
此刻你应该还在梦中
想我吧，喷嚏打个不停
你在清醒的时候也总是想我
偷我的能量
翻我的空间
去我的公众号下面留言
有时候你的想
像一只手揪住我的丹田
而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种能力后
没过多久就地震了

 

爱上猩猩的人

 

是猩猩不是星星，
一只叫奇塔的猩猩，
爱上猩猩的人——阿迪·蒂默曼斯，
一位神奇的比利时女子，
他们的爱情隔着栏杆。
在她长久的凝望中，
奇塔认出了自己，
郁郁地坐在水边，
“活在这个世界，我在期待着什么？”
当他拖着沉重的步子
返回猩群，同伴的扑打，
能否让他迷茫的眼睛振奋起来，
强壮的经得起捶打的胸膛，
在她目光的悲哀中陷落，
“可是接触星星谈何容易”，
童话早已从我们身上
收回了它的金枝，
尊贵的管理员们，
正熟练地下达禁令。

 

 

你说今天去看他

 

你说今天去看他，
离开的时候，他挥手，
小心翼翼地，露出驯服的
向周围讨好的笑容。
你说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尽管他们认为咎由自取。
可我们总是在暴力的胁迫下
屈服、适应，生成一张脸，
假装彼此无法察觉。
你说你还是希望他
能真正从内心里改变，
自由、亮堂地挥手。

 

看小说的老人

 

乒乓球台旁的方桌那儿
他长久地坐着，雕塑一般
灵魂远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偶尔也醒转过来，点支烟，
朝打球的人喝彩一声。
这跟那个坐在湖边长椅上
凝望湖面的男人背影不同，
那情景有点儿悲伤，让人不愿久待。
老人每天都来，不论白天晚上，
有人没人，不肯让虚无
在寂静中将自己吞噬，
他一辈子的伤痛与遗憾，
平静地躺在时间下面，
像河底大大小小的白色石头。
此刻他宁愿沉浸在明亮的梦里，
不去担心那不知什么时候
会突然出现在前方的瀑布。

 

彩虹树

 

它充满四周，却很难发现，
是因为它明亮的本质深藏在表皮内，
还是暖厚的苔藓裹住了它的脚？
它依旧生长，朝向赞美。

 

幸福是涌来的东西，
而我们的身体充满漏洞，
唯在它那里，幸福喷涌，形成树冠，
所有的云都是它的叶子。

 

看着它，我们痛苦，
像一只水桶，因为容纳，
无法容纳，而它坦然地输送，
从风暴，到激情的浪花。

 

魔 山

——给J 

 

它变高了，变高了，
通过吞食我的肉身，
所以我常感到饥饿，
沉醉于知识的芬香
而不得缓解——
 
你说“来，我教你生活”，
而它的魔力在于忘却。
 
那纯粹的蓝曾俯身
向我的胸中汲取，
我可怜的灵魂几乎要离我而去，
你这更高、更完美的存在，
同时在我们脸上浮起。
 
如今我走动，雀跃，
不论有谁在我头顶沉思。

 

Sappho

 

萨福萨福，你这希腊的女儿，
教会我爱的少女，
你明亮的天性辉耀我，
让我在大病中沐浴你的精神；

 

萨福萨福，你这希腊的女儿，
教会我爱的少女，
你在安乐的故乡传播安乐，
在群山的怀抱里抿起海洋般的嘴唇。

 

萨福萨福，你这希腊的女儿，
教会我爱的少女，
你赐予我纯洁的羽衣，
引领我向下引领我上升。

 

列维坦

 

是你呀，是你呀，伊萨克·伊里奇·列维坦！
你这令人快活的朋友，清澈、忧郁的单身汉，
你徘徊在静静的伏尔加河畔，说你看见了，看见了。

 

是你呀，是你呀，伊萨克·伊里奇·列维坦！
贫穷在你身上猎猎作响，但你经受住了考验，
你漫步在白桦林里，突然振奋，抹去眼球上的灰尘。

 

你心灵的音乐如溪水般流淌，目光掠过石板，
你这拉比的后裔，普希金的弟子，斯宾诺莎的门徒——
是你呀，是你呀，伊萨克·伊里奇·列维坦！

 

怀疑加速你的崩溃，天才的灵光被雾霾所掩，
你的明亮充满阴沉的调子，但你的劳作，驱散一切。
是你呀，是你呀，伊萨克·伊里奇·列维坦！

 

安乐，或出水的鳄鱼

 

好想让你领着我，到鳄鱼的头顶，
它在这儿不知多少年了，只有尾巴连着河水，
瞧！它的身躯还在朝两边的山麓扩展，
胖得悄无声息，我们可以拔掉它的牙齿吗？
这样它就可以托着我们飞越山谷，
甚至未来也不在地面上，而此刻——
太阳被烤得金黄，散发出幸福的甜味，
鳄鱼沉睡在天空的大泽中，忘了我们
曾作为它的四肢，紧绷而不知腾起。

 

春天啊春天

 

树根闪电一样生长，
水池里的水要溢出来了，
夜晚亮亮晶地照看着土豆。
我们长高——天空的巨脸，
我们缩小——被揽进怀里，
我们加速，春天啊春天。

 

如今你也要离开自己了

 

如今你也要离开自己了。高高的
时间在你身上盘旋，目光远得抓不住，
白杨树围着你的眼眶，众神口渴了，
他们想从你这儿打水喝。

 

像一阵风掠过淡蓝色的天空

 

像一阵风掠过淡蓝色的天空，
诗神离开了，你的心灵封闭，
再也没有甘泉涌出，给渴者以安慰。
你曾用痛苦和爱将它浇灌，
用悔恨和祈求来将它濯洗，
但一件凡物，瓦釜之质，怎能发出道音？
你拼命按弦、拉弓，奏不出一首和谐的曲子，
这是命运吗，还是你不愿舍弃？

 

煎豆腐失败

 

新鲜的时刻充满了
切片与切片之间的分离，期待——
被装进空盘子，涂好蛋液，
倒进想象过头的油中，
而明月似乎还在更深的地方，
海底算一堵墙吗？
还是碎了，碎得很无辜，
像被潮水抛弃的海螺和贝壳。
我端着这一盘结果，
毫无食欲却依然想吃，
吸引我的，是遮蔽它们的，
空而美味；我由此进入另一个
因不断追问而天亮的夜晚，
我突然间不存在了，
像一只白牦牛，消失在高无可高
大无可大的雪山里，冷而悲伤，
她可爱的眼睛出现在天秤的另一端，
淌着我向往的热泪。

 

流浪汉

 

他从翻寻中转过身来，望向别处，
眼里充满空洞的平静，
土地从他脚下飞走了，
身上的蛛网也被吹个干净，
它们曾如铁链般坚固，
一头连着愿望，一头
拴着恐惧的项圈，
现在倒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他的脚趾生出利爪，
身上散发出动物的气息，
“必要的恶”——
仿佛雨伞，从他头顶移开，
代之以唾沫、石头和棍子，
我们曾叫他“疯汉”，
不论性别：追逐，挑衅，
直到将他激怒，一哄而散。
而他的愤怒像公羊一般短暂，
未来毫无忧愁，睡在哪儿，
哪儿就是棺椁，他的使命
难道是永远穿过并观看我们？
我们曾亲手将石头抛起，
庆幸没落到自己头上，
习惯地，认命地，视作雨水。

 

后 院

 

童年，你在后院的花椒树下
孤独地挖呀，梦的锄头，战壕，树莓熟了
你给她一颗杏子，从脏兮兮的窗台上
拾起她的手，石头们哈哈笑着，不时击掌
松鼠在风中跳跃，榆树都被砍干净了
你的想象力也是，作为千变万化的一面
你不够低下，谦卑，假象在你手中
被编织得发白，晃眼睛呀！你的词已铺好
而心尚未驯服，你等待着奇迹涌现
却又不信，仿佛鼹鼠，抱不住太阳
你的伙伴们成家的成家，出门的出门
矮墙已抵挡不住，你们嬉戏的身影
像一些云，林檎，苹果，从高高的枝头
落入荒草之中，席间你们谈及生活
互相探询，如两只蚂蚁，背着各自的经历
分享而不求理解，田园将芜，爱人又在远处
所以你在这里苦行，是要验证什么？

 

姜巫，1997年生，甘肃临夏人，毕业于武汉大学。作品见于《诗刊》《扬子江》《延河》《诗林》《诗歌世界》等。现供职于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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