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智泉：入乌蒙记（组诗）

*看雪的人来到了你的院子

 

门是虚掩着的，毋需久叩
你听得出，看雪的人来到了你的院子

 

他踩着积雪的声音，正好
雪花一样落入你微醺的梦境

 

黄犬在柴棚外面，轻吠了几声
又轻吠了几声，雪花静静地飘到

 

他身边的梅树上。你听得出
那拍梅树的样子就像你等的故人……

 

*回乡别，亦晴亦雨

 

雨雾飘过墓园
竹林外，你诅咒过的鸦啼
是湿漉漉的
清凉的风把你吹了一遍
又吹了一遍，阳光从云层里钻出来
像儿时玩过的游戏
倏忽间就藏入了云里
岚烟一缕，一缕，从坟茔上边飘过来
鸦啼聒碎的影子
你无法看清，我也无法看清
山中的草木好熟稔啊
我转过身就要走了，你拍了拍我的肩
手指远山那道七彩的虹霓……

 

 

*山河，画中人

 

鸟在啼。栀子花开在水边的霜露里

 

空气中运送着的，一缕一缕乳白的余香
给水墨的山河轻轻着上清凉的颜色

 

峰峦如聚呵。鹞鹰飞过林涛的头顶

 

汲水的女人抱一只陶罐从青黛的画页走出来
她的身后，是背着太阳过山的汉子……

 

 

*入乌蒙记

 

鹫们应该是奉了神的旨意
静悄悄地把一缕缕蓝天的蓝
轻轻抹在杮子树的头顶
满眼是无边的绿
清风穿过空旷向我吹来
五月的坡地，青青，又青青……
啃草的水牛版画里放一声长哞
寺庙的钟声时现，时隐
云朵旁不见了牧羊的姑娘和她的羊群
寂静的远山更加寂静
砍毛竹的驼背躬身在苍翠里
我在无边的草色中落入无边的惆怅
一位身披红袈的喇嘛走过来说：
施主，就别等了
阿弥陀佛！我佛不渡无缘人……

 

 

*每朵云都下落不明

 

长年在生长云朵的乌蒙山地行走
我结缘过许多不同命运
又行路坎坷的云，那个时候
吹过山野的风比林子里的棘丛
还硬，常于山中出没的少年
总会在某一个清晨
或者黄昏，站在陡峭的崖畔
看云起，云落
像看一个个满身雾霭
匆匆走过的故人
远山婀娜，云霞满地
我惊讶那些过往的云朵，很多年过去了
它们仍然一茬，接着一茬
有些消失于天际，有些散落于悬崖
有些跌入了谷底……
就像过往的那些故人一样，每一朵
都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
每一朵都下落不明

 

 

*神在山上，看他们躬身劳作

 

看山是看山人的事。乌蒙的山
都有神性，每一座山上
都有无数的神灵
一年四季神在山中无事可做
神不说话，神不看山，神只是背地里看
我的先人在日光里躬身劳作，看他们
行走，祈祷，咳嗽，呻吟……
神看完他们含泪倒掉了土罐里残存的草药
就看他们如何将一具具如柴的尸体
埋进神性的土地……

*雨停了

 

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苏麻草将一蓬白花举过头顶。天空
蓝得像一片澄澈的湖水，树枝上
褐黄色的松鼠悄悄地玩着人间的仙人跳
鸟鸣倦怠，远山白塔耸立如谶
不要细说雨中的那些记忆了
去往七宝寺的路有些漫长又有些曲折
有人在山中看云，我们在云中
看山。还不到大雪封山时节
西风漫卷，我的孩子们
正在雨后的蓝空下拾捡落叶……

 

 

*澡雪记

 

那天，你不在山里
雪下得很大，草屋已被雪覆盖
我没有走进屋去，只是静静地伫立
山野，你的草屋旁边
从林中走来的那个过客，淡然一笑
默默地跟我站在一起
远山多么肃穆，又多么寂静
被雪掩埋的草木一言不发
朔风里，我们眼中的雪花已不是雪花
我们眼中的山林已不是山林，我们
眼中的红尘，已不是红尘
雪片从天空中慢悠悠地
飘下来，飘下来
它只是轻轻地飘下来
恍若空暝里一缕一缕素净的梵音
飘在我的肩上，飘在他的肩上
我们在雪中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那只白鸟从你的屋子边飞过，直到
钟声在空旷中响起
近处寺院的门，吱嘎一声
开了，红墙内走出一个
手持竹帚的
僧人……

 

 

*在一把伞

 

我不是不爱你变幻莫测的高冷，也不是
不喜欢你一把伞下南国红豆们生发的古典的
爱情，海拨1200余米的山顶之上
云朵里面歇着的神啊，啥都不要说了
四十年前打伞走过的少年，雨雾迷漫
什么也没看清，四十年后打伞再来
风轻云淡，还是没有看清……

 

 

*贩雪的神又回到了山里

 

螃蟹寺往南的崇山峻岭，应该有着
不少贩雪的神灵，冬天来了
乌蒙好不容易盼望着下过一场雪，它们
就迫不及待地把山崖上，与梅媲白的雪花
悄无声息运往梅里，然后
再转运到西藏的冈仁波齐。每年的春天
神们把雪全部贩完之后，又悄悄回到山里
无雪的日子，它们闲得太无聊了
就开始贩运空中的云朵，但是
乌蒙是云的故乡，年长的乌蒙人都说：
神的力量固然强到难以捉摸的地步
仍没有办法贩雪一样，将天空那些彩色的云
全部运往梅里以西……   

 

 

*月光下的守墓人

    
远山静穆。近处的地面蹿出好多
头颅一样的竹笋
月光像一块裹尸布
将山川，林木，墓园裹得只剩下
一个孤独的夜晚，和一个孤独的守墓人
他带我在墓园中行走，他指给我看
月光里的每一块墓碑
他给我描述坟堆里面埋着的每一个人，他说
他们已经死去好多年了，他却一直
守候在这里。他说，这儿的每一座山
都像南山，每一阵风都像魏晋，每一寸草
都像坚硬的筋骨，每一声虫吟
都像安魂曲，扛锄走过的每一位
都像种豆的陶渊明……

 

作者简介：陈智泉，男，四川宜宾高县人，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散文学会会员，高县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诗刊》《星星》《四川文学》《绿风》《诗潮》《青年作家》《四川诗歌》《新诗》《草地》《山东诗人》《北京诗人》《宜宾日报》及香港《橄榄叶诗报》等多家报刊发表作品，诗作入过书，获过奖，已出诗集《独弦琴》《秋水谣》《风吹陌巷》，即出诗集《远山如黛》小说集《远山，在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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