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九叶”黄康益：委内瑞拉的阿维拉

 

最后的假日

 

最后的假日
我最后一次
造访你的花房
我背着猎枪靠在门上
因为你没有椅子
我走得很累，但你说
昨夜雨点如霜
我用棕毛给你编蓑衣
然后轻轻退出

 

正午的阳光烧着了我的石屋
香灵草正在枯死
荒野里冒烟却没有人
但我不说

        1986年10月31日于北京
香灵草：一种可以用来防虫子蛀蚀家具和衣物的植物。

 

 

玛丽亚

 

玛丽亚，你的花真美
给我一杯泉水吧

 

兄弟，别打岔
二十年没下雨了
花就要凋零的

 

玛丽亚，你的井真深
给我一杯泉水吧

 

兄弟，别打岔
二十年没下雨了
山谷已经干涸

 

玛丽亚，浓雾已经缠满山头
给我一杯泉水吧

 

兄弟，别打岔
二十年没下雨了
湿雾对身体没有好处

 

玛丽亚，你的衣服脏了
我爱你，玛丽亚
给我一杯泉水吧

 

好兄弟，来吧
来吧——
好孩子

      1987年9月14日于西班牙拉斯帕尔马斯

 

 

过程

 

这仅仅是一个过程

 

我坐下来，象
搁下一本书，坐下来
心里不平静，不明白
为什么不认识自己
作为一本书
我能理解自己的内容吗
翻开自己的手指，毛发
脑子里充满棉花和石头
很沉重，心却想飞

 

那是计算机的声音吗
自言自语，象一个
疯子在独自转动
一个圈，一片涟漪
在白色的墙壁和绿色的岸边
流动

 

真美啊，一听到水声
就感到有风在微微地吹
石头融化了，棉花变成炊烟
变成感觉，轻轻升起
这时候，我仍然坐着
但不仅仅是一本书
轻轻地搁着

 

这仅仅是一个过程

       1989年11月18日于北京

 

 

四合院·观念

 

一杯茶
或浓或淡
热最相宜

 

茶的祖先是水壶
是烧蜂窝煤的火炉

 

茶是老房东的老伴
老房东的老肚皮里
装了一辈子热茶

 

老房东是个无底杯
老房东从来不生病

           1991年于北京

 

 

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我将再一次在黑夜里回忆雷雨，
回忆即将倾听的异乡歌谣在街角的酒馆响起，
回忆可能遇见的面孔，
刚刚离别的夫妇，
或许还能（当我坐在列车上
遥想欧洲与它上空的幽灵的同时）
再一次从梧桐树下走来。
那回忆中的亲吻或许依然如故，
如同眼前倾斜的灯光；
一个地理学家在雷雨下能干什么？
一个诗人在回忆中能干什么？
在这阵浓如烤肉之味的空气中，
我观看着现实象水一样从高处向低处流淌，
一个流动商贩以底气十足地声音
呼唤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买主，
危地马拉深处的现实
（而非电视或报纸上的现实）
从他的声音中跳跃而出。
那逝去的一切与这弥漫周身的记忆多么敏感。
思想，这种木头或泥土的偶像开光后发出的震颤，
变成了一种无法命名的感觉；
时间的指针从一个刻度滑向了另一个刻度，
该关闭的门窗都已经关闭。
有一次约会因雷雨而被取消，
黑夜被一种鲜姜的味道占据，
这或许能解除被寒湿浸淫过的物质。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在这种类似催眠的状态中，
我只能从最不明确的角度，
模糊地判断一个若有若无的存在。

        1997年1月11日于阿根廷马德普拉塔

 

 

一分为二

 

       之一

 

我已经进入一分为二的状态：
将世界割裂为四面八方，
割裂为过去与未来，现实和幻想。
这与往日的飞翔完全不同，
那时我凭着内心凝聚的力量
透过整个天空向遥远深处着陆；
那是我无法记忆也无法看清的过程，
或者说飞翔的过程被永远而神秘地忽略，
我同时出现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
这里或那里，刚才和现在。
对于思想和灵魂的这种神秘，
我无法以远离自身的语言来解释，
我只能在一种绝对的回归中完成这个任务，
这让我想起某些巫术——坐下去。
坐下去，就能看到物质轻轻地漂起来。
当我在这里潜伏，观看它们象音乐般响起
此起彼伏，观看自己的生命
一点点地变得若有若无，
然后似是而非，
多么美好！
         

        之二

 

割裂是一种静止的动作，
我必须处在一种绝对的中庸之道上，
我必须处在物质的绝对边缘。
这个神秘的地带给人以真空的感觉。
在这里现实亦即梦幻，
物质亦即是精神，
感官所能触及的一切物质和现实，
都无比清晰又无比虚无。
从这里，凌乱的世界可以获得秩序，
变得和谐如歌。
一杯咖啡（尽管已被喝掉）
可以与空中隐约的星辰和平相处，
城市和肉体可以同时向天空开放，
眼睛一样的灯光，可以向大海眺望
看鱼一样的时间在水中游走翱翔。
有谁能阻止哪怕是最微弱的怀疑？
有谁能阻止在某个极短的瞬间，
会有弦一样颤动的思念？
在这个空洞无垠地地方，
我相信了所有事情的必然性。
不必刨根问底，不必
沿着一条河流进入桃花之源，
时间不必停止，经历战乱的人，
不必忘怀也不必永远停留在战场上，
来自数学家的我思故我在，
不必保留存续了千百年的关系，
在事物的内部，所有缜密的关系
在我向后退一步的时候，
都变成可有可无的或然。
我怎么能够不赞叹永恒！
我怎么能不赞叹绝对！
在这个将宇宙顶起来的支点上，
一个声音说：
当临渊而歌！

          1997年1月5日于阿根廷马德普拉塔

 

北京

 

北京主人
北京客人
北京肉铺卷进门

 

北京男人
北京女人
北京排骨冻得发冷

 

干燥是北京的天气
肆虐是北京的风沙
门口经过了街道
北京肉铺开了花

 

主人，客人
男人，女人
外地猪肉在京城

 

外地，北京
北京，肉铺
北京挂上了铁钩
卖上了京价的排骨

 

北京的外地
肉铺的北京
主人剔下了猪肉
客人买走了骨头
客人的猪肉
北京的骨头
是骨？是肉？

 

是肉？是骨？
剁肉的斧。
握斧的肉。      

      2000年12月于北京

 

 

留言簿

 

主人不在家
就是现在
妻子已经带走
钥匙只有一把
是他自己开的门
外边灯很亮
屋里灯也亮
不过没有人
很难说他要去哪儿
他只想转转，遛一圈
外边不像野外
城里无路可走
说不准啥时候回来
主人不在
朋友请别来
主人不在家
他活着时就已出门

        2000年12月于北京

 

 

 委内瑞拉的梅里达

 

委内瑞拉的梅里达
有四个葡萄般的精灵
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山上
一个爱唱歌，一个会讲故事

 

她们说穆库巴喜湖寒风凛冽
她们说自己和生姜根须相连
她们说自己是土豆开花有紫
有白。蓝天下，她们的方言

 

白墙红瓦，简洁明快
她们小径如风，在山间徘徊
她们躲入草丛，转身虫鸣
她们纵身云雾，眺望远海

 

圣拉斐尔的教堂是她们的家
穆库切斯的村庄是她们的诗集
她们的脸庞有高原的颜色
浓郁得让我自远道而来

 

她们站在身边，贴着耳朵
说一路辛苦，今天日子正好
我们都要开花，要沿河而下
听流水潺潺，听野菊开花

 

我们要飞出玻利瓦尔广场
我们要布满黎明，融入天光
今天日子正好，我们要化身为水
变成味道，在你的舌下歌唱

 

委内瑞拉的梅里达
有四个古怪的精灵
梅里达水天一色
梅里达即将归隐

                      2017年10月29日
 

 

为维多利亚庆生

 

那是七个孩子
在咖啡的香气中
飞来飞去，我坐在
另外的角落，背靠时光

 

犹如面对一片海，一个
柔软的空间，外面
或者云层，或者暗夜
雷声穿过边界，悄然而至

 

而我坐着。邻居的小手
雪白，青春，娇嫩如滴
如是！有一个佛陀般的词
自云雾里，乍然再现

 

如是！眼前的所有物体
都变成了蚂蚁，变成飞鸟
墙上，地板之下，无不
动容，无不传来他们

 

叽叽喳喳的故事，就算
固化的水泥，也重新退后
分解为前世的水和山石
发出轰隆的巨响，冒着烟

 

跟着太阳，升起又落下
朝霞满天，荷叶田田
总之没有遁世，他们
只是换了出场的时间

 

退出，卸妆，最后更衣
看啊，那些黄昏里的楼房
仍旧耸立在山上，说
恰逢良辰吉时，我们只是

 

在列队欢迎，点亮七盏灯
在叔叔阿姨的带领下
为维多利亚庆生！

                        2017年11月10日

 

 

样板戏

 

那个年代啊，河水
一直在原地打转
我记得那时候的烟草

 

多数味道辣，但唱戏的时候
有一个见过世面的人
总抽薄荷味的高级香烟

 

那时候的大金牙
象一个远房亲戚
五十多年了
还坐在观众席里

 

那一年，姐姐十七岁
她的麻花辫子上
夹杂着官语和壮话

 

我的家乡点着火把
边境很远，马尾划过了二胡
音乐松香四溢

 

那个年代是表叔在敲门
磨刀人磨着我的剪子
鼓槌敲着我的脑袋

 

那个年代架在松木上
洋钉固定了童年
让我至今听得入神

 

我有点晕
忘了是坐在哪里
仿佛星辰夜话
早已是曲终人散
好戏却正好开始

              2019年2月5日于委内瑞拉

 

 

女儿

 

远方，从来都只是
一个模糊的概念
它在我的视线之外
从这里出发，拥抱
虚实不分的世界，开花
点灯，行走，有时
还会呐喊，甚至在某个
令人恐惧的山上
暗香浮动，钟声阵阵

 

远方，是车轮穿过现实
向时间纵深推进
是一片云层，像人间
喜剧，来来往往
远方的汁液碧如玉
远方的藤蔓柔如水
远方是海岸，肆意滋长
直到让人陶醉，最后心疼
直到蓦然回首，刹那间
醇厚如酒，风一般
落在地上，坐在木马上
倒一杯茶，听女儿说
爸爸，我早就知道
你一直在这里

         2019年1月29日于委内瑞拉
 

 

 采莲

 

这是突然发生的念想
四面如碳，乌黑，透亮
传承百年，梦境闪着光

 

因为在深处，雪白的根
已经虚化，像水和落叶
鸟儿也分不清，桂花香正浓
穿过竹林，去哪儿随你

 

那又怎样？河流进了心里
客人敲门，他们都是天上
的云，是你我所见所闻的

 

声音传来，是花朵在轮回
那么，莲在哪儿？风起处
宋朝有点远，族谱沙沙响
昨夜的静坐开了个好头

 

就这么定了吧！都请回来
围坐在一起，向后，向下
一口气，把庭院收拾干净
等待，就是水落石出时刻

       2019年5月5日于委内瑞拉

 

看见你

      ——与少况对话

 

看见你，所有的人
都改了名字
窗户开着

 

梅花在门后
开着的，还有
劈断了闪电的松树

 

像二姐出嫁
在风里晃；天晴了

 

出门带的伞

像个小山村
简单地收着

 

经过桥头，漫过河水
担心着
一辈子的话没说完。

 

看见你，我就到了北山
我闭着眼睛
在海边瞄准自己

 

然后，扳机扣响了
四面的灯光
照见了昨天的大风

 

照见了加拉加斯
她的提琴和笛声
照见了她的山羊
赶着羊的

 

母亲，正赶着巧
在封城前
叫我回家

 

 

当阿维拉的辣椒

 

三哥，你家真好！
你家的白云爱坐火车
她们每天都下山
无论早晚

 

她们从西往东
像叶子一样准时
她们的山谷
和你一样深邃，三哥

 

她们是你家的燕子
是正月的韭菜
长在北山上

 

她们兜里揣着种子
在很远的地方
仿佛穿着黑衣

 

有点像你，来自汉地
和漂洋过海的七月
说真的，三哥

 

我从南瓜花去的你家
我从邻家的窗户走过
当她们说着话

 

当阿维拉的辣椒
跟着红了脸，三哥
我就再不想离开

 

 

委内瑞拉的阿维拉

 

阿维拉住在对面
阿维拉天天相见
阿维拉从不打伞

 

阿维拉有三根羽毛
绣在了马刀上
相爱的人
扣子已经解开

 

阿维拉的表妹
住在芒果树叶里
她丰满的食指
是我吸吮朝露的地方

 

阿维拉日夜兼程
她的小名叫云彩
阿维拉是个新娘

 

阿维拉有一座山
在北边敲着鼓
阿维拉舌尖很柔软
她在街头点着一支香烟

 

阿维拉的路上了山
阿维拉鬓角星光点点
阿维拉挥挥手
亲爱的，清风来了
阿维拉就在身旁

 

 

小辣椒

 

你好，小辣椒
我一直在看你
看你修长的脚踝下
加拉加斯的雨
进了身体

 

我看你的胸脯
看有两张温顺的叶子
像你的领子

 

我看你的侄女发了芽
她赶着蟋蟀和瓢虫
去了菜园

 

我看你45º角的方向
看那里的空中楼阁
她们像你的孪生姐姐
羞红着脸
去了西南方向

 

我看你有十八个妹妹
有一个嘴唇在你的脖子上
她们戴着草帽
去了东边的姜家
还说马上就开花

 

我知道你是阿维拉的人
他家后面有大海
他家土地肥沃
小辣椒啊，我一直在看你
我不仅看你的月亮
我还想象你的汁
还想象你的籽   

         2020年9月21日于加拉加斯

 

 

黄康益，诗人、翻译家。广西阳朔人，北京外国语大学西班牙语专业毕业。曾任职于某国企，并因工作关系在西班牙、阿根廷常驻。2007年后在中国驻厄瓜多尔、哥斯达黎加、委内瑞拉使馆任文化外交官。翻译洛尔迦（西班牙）、博尔赫斯（阿根廷）、安娜·恩里克塔（委内瑞拉）、塞萨尔·巴列霍（秘鲁）、弗雷迪·尼亚涅斯（委内瑞拉）等诗人作品。译著《天涯·咫尺》（中国委内瑞拉九人诗选，中西文，在委内瑞拉出版）、《回旋》（弗雷迪·尼亚涅斯诗选，中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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