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月：被月光覆盖

 

算术课

 

一群诗人来过苏木图

一群羊里少了一只羔羊

大地上少了一朵小白云

草原上多了一小堆羊骨头

蒙古包里多了一夜歌声和笑声

 

这事除了月亮的弯刀、西风的鞭子

每天练习心算的牧羊人

与看守和啃噬岁月的牧羊犬，晓得

只有母羊珠拉知道——

它不停咩咩呼唤它的孩子……

 

连继续追着母羊们索爱的公羊浩力宝

也不知道

 

 

围猎

 

我们跨过了一道铁丝网，还是没能

靠近羊群

它们边湮没草坡

边潮水般往夕阳外退去

当然，芨芨草也随时在湮没

它们和我们

有一瞬，我恍若陷入了

一首北朝民歌

风吹草低，我们举着手机，一如

一排猎人举着枪，瞄准

痉挛的大地

而这时，天空响了

一道闪电劈下来，接通了铁丝网

和头羊的电话

咩——

羊群和人群同时响起

 

 

梦游腾格里

 

给大漠竖起炊烟

按下斜阳

将地钉和人影一头扎进

夜色中

酒杯倒下去，帐篷晃起来

我们还能比风多做些什么

除了爱，除了

破坏

达斯特，我们永不能作为一粒沙

留下，留在

一个浩瀚的名词里

我甚至不能从梦中伸出手来，为盘中鱼

合上双眼，说：睡吧

这空空荡荡、游来游去的生活

 

 

被月光覆盖

 

月亮一直低头，一直低头

月亮一直在高处

 

走走停停，等等云，等等

推动它们进入彼此的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月亮不吟诗，诗一向羞于吟诗

 

今夜，它只静静覆盖我，连嘴巴也不放过

像你一样，像时间一样

 

 

橘颂

 

一定是它们中的某一个

牵的头

一定是它首先伸出的手

从里边推开了

冰箱的门

凌晨，当我被厨房的警报声吵醒

赶到现场

它们都已散落在地上

睡着了

有的甚至还保持着滚动的姿势

有的仍在试图翻身，有的

已说起了梦话……

满地的橘子从来没有这么像

燃烧的灯笼，橘群里还立着

一条鸡腿

假如再有一条，黎明就会提着灯笼

踱过来报晓了

 

 

等月亮

 

难过的时候

就抬头看看天，看看

 

雨水如何一滴一滴回流

到云中

而不湿眼球，不湿天意

 

还难过，就闭目，合掌

搬个炕头，倚坐在斜阳下

等月亮

 

月亮一出来，就有古人替你

痛哭了

 

 

放羊

 

天气冷了

那些来不及加衣的草

还在山坡上

放羊

放着放着，就到了羊蹄下

放着放着，就到了羊肚里

放着放着，就到了羊粪中……

无论如何，放羊的永远和羊

在一起

 

 

中元骊歌

 

原谅我，我已向月亮请了长假

那些从未圆过的谎与梦，谁还会在乎

它们的形状

 

夜风将自己挂在枝头

像件抽掉了人的衣服一样，空空荡荡

 

而河水整宿都在

翻身，河床嘎吱嘎吱响个不停

 

我知道，你还替我醒着

在一切旧物龟裂的笑纹中

 

 

式微

 

我儿时磕掉的半颗门牙还在

痛，在老屋的老房顶上

与那些荒草一起，痛

以村庄缓慢的风速

那些漆黑的夜里脱掉的黑发还在

生长，在不为桃木梳子所知的

某一夜与另一夜，一夜一夜

尾随贫血的月色

白过来……麦芒还在

为自己一针针针灸

我遗失的马掌和鞭鞘还在

找寻我的老路上

迷路

 

今夜，所有的故事都微张着眼

故乡已没有故人

 

 

宿醉

 

时已入夏，两座山背靠背也看得见

彼此脸上的春天

那些慢下来静候对方的风，仍有

吹拂万物之心

朱槿的高脚杯隔空碰撞出

迸溅的花朵

一瓣落在双唇，一瓣融化在舌尖……

穹庐似天，一人如胡马，一人

是草原

是夜，他们将拥着月光的河流

沉沉睡去

那些滚皱的部分原是

生命的浪花，带着

不醒的酒香

 

 

老裁缝

 

眼老了

瞅着台案上翻新的估衣

你有莫名的悲欣

 

右手常会熨烫到左手

缜密的针脚

动辄也会灸疼彼此

 

偶尔摩挲起来

这粗布世界依然

丝绸样柔软

只是你的指尖

长老茧了

 

握着剪刀

你学会了迟疑

 

看见补丁

你会想到洞

想到那些

被遮掩起来的部分

 

 

牧妪

 

明天尚远，此刻，我离黄昏最近

离牛背的摇篮最近，离牛乳的钟摆

最远

 

我目嘬落日，直至从群山嘴里夺下

所有回声

 

与一头小牛一起拱奶喝

是我最想过旧的哺乳生活

为此，我在鞭鞘上打满了蝴蝶结

笛孔里塞满了金簪花

 

黄昏哞哞的长调呵

我抓紧这绳索，乱红般荡起那秋千

与牛尾一起横扫牛蝇，与牛蹄一起加固

一朵一朵牛粪

 

 

偷闲

 

撕几页病历

折成扇子，邀风来，梳理它

褶皱间的尘埃

再撕几页

燃起火，烧壶茶喝

 

把一座山，放在水边

最好不要弄湿它的倒影

马扎要旧的，坐姿要新的

我们倾斜的角度要与阳光保持

一致

 

天色慢慢暗下来

我们慢慢亮起

你突然指着河面说：

看，月半弯！

其时，我正闭了眼，吻天

 

 

外人

 

睡在自家夜里

蓦然间觉得自己是个

 

外人——

借宿人世的外人

 

满地参差的月光

没有一小段儿，是我的

 

钟摆上荡秋千的尘埃

没有半粒，是我的

 

梦中翻身，呼唤村庄乳名的人

没有一宿是我的

 

他压碎的床，不是我的

他揽紧的我也不是，我的

 

 

终点站

 

奇寒，滴泪成冰

出站口哈着白气，吐出

变形烟圈儿

半声咳嗽，吐出

肿瘤样大包小包

栓塞人流

年底了，连风都走在

回家路上

带着它吹不散的呼呼乡音

和灰白乱发

 

 

 

简介：唐月，诗作见《诗刊》《星星》《中国诗歌》《扬子江诗刊》等。曾获《鹿鸣》年度诗歌奖、许淇文学奖等。现居内蒙包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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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8月总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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