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沈苇《沉默史：胡杨墓地》，张映姝《生死胡杨》

 

 

沉默史：胡杨墓地

 

沈苇

 

1.

在睡中长眠
在死中安息
睡胡杨谷，比永恒的死亡
多了一千零一夜

2.

沙漠史、洪荒史
时间史、沉默史……
汇聚成此刻的一座：胡杨墓地

3.

从大荒到大荒
从沉默到沉默
把生的跌宕、悲欣交集
又一次挟持，收入夏日襁褓

4.

再也没有生命了么？
白梭梭，黑梭梭，生的残余物
红柳花，沙棘果，星星点点
提醒我们——
胡杨墓地，乃是一座星际墓园

5.

异乡人，也有一颗南疆之心
曾在塔里木河漂流
在开都河畔与一只蚂蚁分享阳光
与一株老胡杨交换泪滴
用自己的苦咸之水
换取胡杨碱性的“沥青”

6.

古特提斯海，一座胡杨墓地在漂移
从肖夹克、阿拉尔
到麻扎塔格、孔雀河、罗布泊
一只小小的胡杨卡盆
孤单、无声地，沉浮于瀚海

7.

胡杨堤坝阻挡汹涌起伏的流沙
远离昆冈的枯骨、楼兰的蜃楼
唯有沉默，担负生死劫难
和异乡人的内心之重
赢取最后的胜利

8.

放眼所见，宇宙爆炸的残骸
猛士的盔甲、断肢残臂
时间的碎屑，继续化为齑粉
唯有沉默，允准我们
对一具胡杨遗骸的凝视和敬畏

9．

死胡杨的躺平或站立
都是晨课和晚祷
在时空之外，胡杨墓地
构筑起一座庄严的教堂

10.

睡胡杨谷：干旱，长眠，安息
一种凝练而决绝的内在图景
只有沉默值得倾听
只有沉默被我们感知
——神的缺席，被我们刹那领悟

 

  2021年7月19日于杭州至枣庄G182列车

 

 

生死胡杨

——和沈苇《沉默史：胡杨墓地》
       

张映姝
 

1

烈日下，躺倒的胡杨
把一个字的美好抽干
睡，没有血液的眠
死神也在酣睡
 
2

胡杨，在睡眠中站立
塔里木河，在睡眠里流淌
没人能叫醒装睡的人
没人能叫醒胡杨的绝世——
一场三千年的春秋大梦
 
3

一切被重新定义
生，成就死
水泽，是沙海
疼痛，也是涅槃
躺下，另一种站立的姿态
 
4

沉默，最本质的表达
倒下的胡杨是沉默
站立的胡杨是沉默
一截干枯的胡杨
顶着一丛沉默的新枝叶
你走不进，我走不出
请——请保持沉默
 
5

古老的胡杨，古老的生死
需要奉上另一种表达或修为
从一次仆倒开始
从冒汗的皮肤，贴上滚烫的沙砾
从干渴的舌尖，触碰一粒野枸杞的甜
 
6

“一个人领悟的程度，
恰等于他所受痛苦的深度。”
一棵胡杨，一种境界
一颗胡杨，一种教诲
数不清的胡杨，清算
一个人的痛苦、贫穷
 
7

没有绝对的权威
死神的帷幕也被撕开
向死而生啊——
一只鸟的灵魂在蛇腹内重生
条条新根从梭梭枝条往下延伸
一棵胡杨的魂魄突破三千年的宿命论
 
8

梭梭高大，柽柳花红
锦鸡儿的叶刺，坚硬、粗密
这亘古的陪伴，不弃的诺言
与古老而崭新的胡杨同在
与古老而崭新的漠风同在
古老，而崭新——
 
9

黑色的果实，簇拥于矮小的灌木
从青色的果，到饱满的黑
然后脱水，蜷缩成小小的干尸
万物的生命简史，从一粒野生黑枸杞打开
 
10

一粒黑枸杞……
一棵睡胡杨……
一个沉默的人……
一个生死场……

 

 

沈苇简介：浙江湖州人，大学毕业后在新疆生活工作30年，现居杭州，供职于浙江传媒学院，成立沈苇工作室。著有诗文集《沈苇诗选》《新疆词典》《正午的诗神》《书斋与旷野》等20多部。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诗刊》年度诗歌奖、刘丽安诗歌奖等。作品被译成10多种文字。

 
张映姝简介：诗人，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作见于《诗刊》《星星》《扬子江诗刊》《青年作家》《大家》等，并入选几十种年度选本。出版诗集《沙漏》《西域花事》。近年专注于植物诗歌、植物随笔的写作。现供职于《西部》杂志社。

 

编后语：编完两组诗，本来想保持一个编者的矜持和沉默，但临提交网络审核之前，还是实在忍不住叨两句。新疆总是让我想到大漠。与那些枯骨蜃楼、猛士盔甲和断肢残臂相比，胡杨是大漠上最有生命力的树木之一，“三千年一轮回”——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时光赋予胡杨的沉默气质对抗着恶劣的外部环境，那是一种看似沉默其实高蹈的生命形式。在新疆工作生活三十年的沈苇，浸染了那种粗犷的气质，尽管他留一蓬漂亮的大胡子，但露着柔光的双眼还是可以看出他骨子里具有南方的温婉，这种温婉让他倾听得见胡杨沉默中蓬勃的生命，从而让他这个异乡人也有了南疆的阳刚；女诗人张映姝以女性特有的笔触不无悲悯的看到“一个字的美好被抽干”，从死神的酣睡，看到即使睡着也要站立的胡杨，似乎体会到了那种水泽沙海中的沉默、其实是在疼痛中蕴藏着生命涅槃，生命的甜，从一粒野生黑枸杞中打开，张映姝的语调柔美，充满女性的纯真和乐观。这种柔，恰与沈苇诗中荒凉气质透出的那种刚相得益彰。

2021《南方诗歌》6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8月目录

橞子：三月，一首虚度的诗

张桃洲：另一条河流

侯乃琦：天堂是座庙宇

伊沙：短诗（上）

杨泽均：陈子昂手中的那把琴

伊农：短诗11首

范雪：关于风景的往事

马萧萧：走在打铁庄的霞光里

冯晏：虫鸣像一场暴雨

高春林：飘摇之城

马克叶舟：我的生命是阴影

哑石：断章

周希孔：咏春诗组

刘玮：在大山的褶皱里

徐钺：一月的使徒

苏波：风从时间深处吹来

郝密雅：你用手，指着窗外

韩少君：背着落日，比什么都真切

曹五木：张大郢

余怒：亲爱的幽静

胡弦：风一直吹

梁平：听见海的哭

飞廉：徜徉山水

江非：剩余之物

伤水：虚无的想念

游太平：于犹大先生之环球或原址旅行

步红祖：暴雨诗章

苏丰雷：光阴一片片脱落

罗秋红：一座翻不过去的山

萨仁图娅：牧歌流韵涌动时光河

鱼小玄：寒雾的稻村

霍俊明：空无传

高山流水：哑石评陈建《星   教室》

高山流水：胡续冬译作，杨小滨评

吴兵：倾听或者诉说

峭岩：乘一朵八月的云

高山流水：李龙炳《蓝色日记》，哑石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