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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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钺:一月的使徒

2021-08-11 10:08 阅读量:4k+

华人号:南方诗歌


酒徒自白


 
 
金。朗姆。波本。苦艾。特其拉。卡尔瓦多斯。
有时,太多了,我会把自己数进去。
 
我吻流汗的杯子仿佛它是爱人的乳房
直到偷窃自凡高的星空开始扩散,变得浓稠。
我把烟灰和墨水洒进去,看醉的形状
似乎——那里有灵魂的胎记像海绵一样生长。
 
坡。休斯。兰波。李白。维吉尔。特朗斯特罗姆。
有时,太多了,我
会把自己数进去。
  
                                              XY
                                        09.Jan.9
 
 
 

 
一月的使徒

 
 
I
 
 
我还在等。
虽然梦里的罗马冰冷。
 
天空还在打蜡。灯在街上漂动。
保罗的甲板空着——我不确定:那第八日的集会
他会要谁充当死者。
 
匿名的声音正拉起帆索。风走着,
我依然在等。
 
冬季,凌晨四点。我在梦中跌倒如一个盲人;我醒来
发现自己枕着水泥湿冷的甲板。
心脏从颈部开始迷路,惊跳——把过早触岸的恐惧四处喷洒。
我听见:落难者在我身体的舢板边吐出黑色舌头。不远处
星座刮擦着玻璃
水龙头在厨房油浸的血管上低语:撕碎他。
……
 
时间渐渐缩紧。
寒冷从手指钻出奔向贫血的街道。
爬虫的尸体在墙上疼痛,像一块胎记。
 
窗开了,我看到一株冻僵的树在撕咬月亮。它折着背脊,牙床破败
似翻寻垃圾的老人,在无所适从的注视下,吞咽残存的施舍。
然而;冬季——灰发的射手铸着长箭,黄金的狮子吼叫
一场战争在我们两个的面孔之间喘息。
我无法告诉它:
别站在这里,这里只有穷人
让我睡吧。
 
一月。没有雪
环形山落向我的眼睛;……
 
我收起白色的电话号码,奋力回到床单脆弱的怀中。
一支船队载着最后的重物,从床尾驶向床头。
风慢慢走近,读着海洋
一次过分的爱的惊惧在船帆下低声询问:
你,
——这瘦羸的使命
还想持续多久?
   
II
  
时间在两页窗帘的缝隙处流入
在房间里膨胀。
他到处都是:衣架,墨水瓶,书桌抽屉,药盒,床底积满灰尘的角落
我无法分辨——曾经教会我受难并且隐忍的声音
是哪一个。
 
我悄声书写他;在不同纬度
把他降入妊娠的苦痛。
纸和蓝色的词:海和尚未铸成的风暴。冬季
每一个他都在诞生,在黎明;在太早醒来的、吐着恐惧的花萼之中。
我不知道无辜的星光来自怎样的身体,怎样的
乳房和母亲——
这里只有转瞬即逝的咆哮,墨,野兽和他的刀;我不知道,这里
还能有多少子宫,多少死亡。
 
冬季:钝的武器正被打磨。
 
被吞下的硬物再一次
回到眼前
切开两页窗帘的衬裙,呼吸着,像一个滚沸的女人。
而他的肺,还在我所能听到的最远的地方生长。
 
我无法停止饮酒,酒,所有的酒——她们像性器一样拖拽我的舌头
直到那被等待的名字取来刀片;直到
所有喧嚣的石头落回天空。
然而此刻:所有天空都还睡在海里,像玛丽亚睡在干冷的马厩!
一月;石头漂白。
我用冬季所有酒杯的沉默盛装母亲:
时间——这肿痛的词。
 
风。黎明和黑色轰响的街道。一群醉鬼抱着树干向潮峰冲去。
光吹来,把残存的眼睛溺毙。
他们没有发现:同行的名字之中多了,或是
少了一个。
 
路灯打着呵欠:一点怜悯。
  
 
III
  
我读那飓风的词。轻轻地,读:
那在不远的海上靠近的欲望。
 
爱人是此刻的岸,是此刻
我所能想起的所有安全。
然而他的影子浓稠,吞咽着
此刻——
那为数更多的跳动。
 
驶向港口的汽船孤单,使天空更加空旷;
超载的行李将我们的宁静分配。
 
舷窗外是我曾渴望的名字,被透明的硬度遮掩
像是祖父
在童年初识的镜框中渐渐浮现。
不。——我纠正自己:
他要比我更加年轻,比我的姓氏
比念出我姓氏的第一个声音更加古老。
 
可是:冬季,我还没有听者。
我还不能说出他的心脏,他的危险的肉体。
 
一月,我还没有足够的沙子让他走近
建造足够的耶路撒冷。
苦的脉搏正自脚下涌来,催开白色叶瓣;
我只有在手心书写母亲(每一个母亲)
默诵他可能的名字,直到靠岸的时刻乌鸦般沉重。
 
岸。人群裹着舌头散走,寂然无声。
末班汽车守在路口
像是等着废弃的压舱重物。
 
钥匙转动;回到关闭的房屋,我脱去命运。
一轮满月在窗的忠贞之外惨白
如同意外受孕的处女。远处,强力的黑色正翻耕大地
那过分的爱的惊惧像星光千百次撞击玻璃
抽泣——
最苦痛的得胜。
 
冬季,我用果核睡去。夜是泥土。
我在冰里苏醒:
一个声音在我身边梦着,离海很近。
 
我颤动
如花朵的肌肉。
  
 
IV
  
你看到吗,你——还是曾经看到?
那棵树最终的形态
在我们脚下给出完美的泥土。
 
一月,你是甜的。你有软的眼睛。
你来自果实:来自被手指摘下的贞洁。
 
你俯下身,在晦涩的冰面之中
看到我。看到
这易碎的时刻。这囚禁风暴的信封。
你把手伸向口袋中的地址
你感到疑惑——:这张你未曾见过的脸孔。
 
一月,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你曾让叶片以年龄本然的姿势离去,用惯熟的口吻
在早餐的盘中品尝赞美。可你的甘甜还太过年轻——足以
对陌生和将造访的陌生视而不见。
 
时间正翻洗床单,重新铺设
我们的门已锁紧。月历被快件寄到。
 
我们在每一年的一月拥有重复到来又离去的白色,梦的信封。
我们把他读出然后忘记,似孩子撕去用过的邮票。
可是,够了!——这关于死亡的练习已经太多,而存在
又太少。
 
你:挂起钥匙的你,躲避那易碎时刻的你
还在门后贮藏镜子,沙滩,信,幼虫和木桶中的空旷。
大衣和蜡冷却
枕头中的麸皮托着梦的软壳。此刻
每一个他都抽出黑色速度,在你体内生长。
你变得充盈——你饱满
你希望:他带来的沉重与我有关。
 
一月。那向你落去的光的圆柱倾斜,读着眼睑。
冰在呼吸;他决然趋向你!
 
说:你是我的。
 
……
 
我知道你曾让叶片以年龄本然的姿势离去,用惯熟的口吻
在早餐的盘中品尝赞美。
可是,你所读到的——一次过分的爱的惊惧
究竟是什么意思。
 
 
V
  
我走入黑夜,含着交通信号
像一个孩子,含着刚刚开始融化的冰糖。
我和以赛亚食用同样的忏悔:
“我是嘴唇不洁的人,又住在嘴唇不洁的人中。”
 
街道舔着水泥,舔着车皮和手套的温度。
酒瓶用我把空的盲道敲打:
一阵耳鸣仓皇而至,如同见习天使,莽撞地
落向嘲笑。
 
车灯的瞳孔张开,风在后视镜里咳嗽。
站牌锈了。树皮在人们脸上生长。
 
你是谁?——你在等待什么?
一个无所规避的疑问在橱窗里浮现,僵立着
把蜡烛和仿制圣像滚烫的面容搅动。
我辨别不清,这拥有处女和母亲的时刻,在我的舌头上
写着怎样的一月:
冰冷,还是更贫穷的冰冷。
 
蜡滴下。年轻的血。
更年轻的血
正和他和灭亡星一同掌舵。
 
在我身后走着我的名字,像一个凶手
我不能回头——
恐惧会把我像狗一样赶走。
星光颓败,黑色涌出锁孔;一月的汗爬上灯杆干透。
那个不断给我沉默的声音却在喘息,用暗的嘴唇
轻轻说着:
回头,现在,你会看到我。
 
塑料女人。糖。避孕药。领带。望远镜和贝壳城堡——
它们在我脚步的森林旁安睡。风跛了,宠物牵着温顺的主人。
转身的时候,我知道
 
人们想告诉我:你是如此贫穷
又如此不顾一切地愚蠢!
让他佩戴巨大的光,把脸抹去,取出野兽的牙齿
冷漠地,穿透你;——不论他最终是谁。
 
幸运的是,我还不知如何辩解。
  
 
VI
  
我已数过太多诞生,太多女人的苦痛
而你还在时间之中坚硬。
我不能确定你是否已经生过,已经死去。
 
那抖颤的玫瑰,那无助抖颤的爱和血管,那玛丽亚
你不认得她们。
可我仍然在她们未出嫁的镜子中看到你!你的唇,你的甜美的脸
你爬满记忆的手掌,你被我折弯的——海潮的
生命线。
 
我从你的沙中走出。一只蝴蝶
飞向我的耳朵,如异象飞向保罗的甲板……
 
七日的第八日,再一次显现;我在早已失去的罗马找到
你早已失去的身体。
港口从东方开始沉睡;穿过狮子和射手,穿过蜡,穿过风暴和梦的石堤;
最后的重物正被担架抬走,一颗九月般完整的黄金。
可我还认得星座:那构成你的、病的银子!——你把嘴唇靠近
想借助它们孱弱翅膀的元音飘向这里
丈量我,
或者:丈量我愚蠢的冬季!
 
一月……
 
伤寒的一月。黑夜之鸟抖着羽毛,缓慢的海
舔着鹰的心脏。
爱人未拆封的信件还压在蓝色墨水瓶下,如败北的合约。
那支曾把你处磔刑的十字空着,在床头
静静,分撒海盐。
一个老人在窗外跌倒又再次站起,撕着再一次的月亮。
铜的舌头在书桌前的墙上摆动,像一个先知
念诵你
唯一的名字
……
 
虽然
我,没有听见。
 
                              XY
                      09. Jan. 19-31
 

 
钢琴

 
 
海滨城市的下午,日光
在空调低沉的抱怨声中衰减
像镇定之后的癔症病人
 
晚报过早地送到,洗净的蔬菜
还在塑料盆里谈论价格
妻子还没回来
 
隔壁在放霍洛维茨,在他
刀头面朝的方向
心跳很轻,像被轻轻剁着的葱头
 
他认真地看着案板,有一次
将左手食指放到嘴边吮吸
但刀没有停
 
                      XY
              2012.Aug.13
 

 

 


希望

 
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烈焰的余烬,一块阴燃的煤,
你如果拨一拨它,它就会重新燃烧起来。
 
       ——约瑟夫•布罗茨基《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
 
 
天赋的不朽,如天赋的诚实,不能使你
像历史一般长久沉睡于无人问津的旷野,或者
使你更长久地苏醒。它们更像是
树脂,金色的阴影,在橡木般倾覆的岁月中。
 
而我早已学习了黑暗,那迷人的质量。
我也学习了你的肺和喉管
学习在冻土中辨认你,——像帆
在倔强的船桅上,在盐中,辨认低沉的海的速度。
 
荷马,茂盛的沙滩,致命的战争和你源自希腊的爱情
我站在其中如三千年后来此寻觅玩具的孩子;
而它们是词,是半融化的冰片
我碰一碰,它们就从命运线的航道之中流走。
 
我已听到脂肪和靴子的声音。我要告诉你:奥维德
这里仍然叫做沃罗涅什,伟大的帝国
在黑色的水里吐露它的威严,而你肿胀的木头
正在它的内部,变得更黑。变成煤。
  
                                 XY
                      2013. Oct. 26-27
  
 

 
暗之书(或论历史)

  
1
 
此刻,梦和窗帘渐渐稀薄。风像岁月吹来
把燥热的申请陈述翻动。
熄了灯的屋里,一只蜘蛛缓缓撕着飞蛾的翅膀
你能听到时间被黑的手套递向另外一双。
 
星光的蝉在喧嚣。星期一和星期二过早苏醒。
被虫蛀过的被单探出你孩子的眼睛:
“您有天花吗,您有我妈妈的天花吗?
——我想,我弄丢了它。”
  
2
 
我的安静的妻子,我的安静的生活。我宁愿
我们曾在一起,而不是现在:
一只兔子披着果戈理的外套住在我的家里
计算它温顺的工龄。
 
而我的寿命:是谁算错了一个月,一年?
黑色辩护人的上方,以死人命名的星在鼓掌。
可爱的法官伪装成燕子
用嘴筑巢,啄我漏洞百出的屋顶。
 
3
 
曙光像狼群在城市的栅栏外徘徊。此刻
有人怀揣我所有的证件躺在我的床上,睁大
他的眼睛,害怕被人认错,或者
被粗枝大叶的时代抓走。
 
没有酒,只有昨天烧沸的水。工作。
我和我的狗坐在门前,守着被瞳孔瞪大的卧室。
当第一束光从门廊外射进,我们就站立
准备:将第二束和它捆在一起。
  
4
 
像强健的蜘蛛的劳作,身世缝补着自己。
不是过去,而是那些危险的尚未到来的命运
在阴影里呵气:黎明时分
那不管你意愿的、愈加稀薄的窗帘。
 
你不记得,我曾和你梦到同样的记忆。尽管
那被拔掉两扇翅膀的蛾子
也还在抗争:在某个纪录影片的第一幕里
变得缓慢,像一桩凶杀案的现场。像一次真相。
  
                                XY
                      2014. Aug. 5-7
 

 
诗章

  
1
 
谁曾在镜中看见死者,像但丁
在死的中途。
谁能把他们区分,在无人同行的路上。
谁拿出岁月的证件,等待宽恕。
 
我看见挂钟在渐渐暗去的墙上,用错误的时间
追逐自己。我看见伟人在他的相框里
擦了擦眼睛——
 
时代,那诡谲的表情。
  
2
 
夜晚升起。
黑色的光的渔夫扯动他的网
黑色的冰的头发苏醒,刺痛黑色的酒。
 
真实走在它自己的名字里。
它倾听,在它黑色的语法中学习它的过去。
你也是黑色的——
它的老鼠在你的生命之中感到狂喜。
 
3
 
历史感到饥饿,合起它不朽的著作。
冰箱打开又被关上,一张辉煌的照片坐在里面
喘了口气。
 
桌上,败坏的食物认出了我,像蟑螂
认出它必须的工作。
失眠者哆嗦着认领彼此的夜晚
药片在我耳边吱呀作响,划出完美的旋转。
 
4
 
但谁能认出它的寿命?谁能
揣测它粗暴的慷慨,它的说出你我的语气?
 
它会抓住所有仍凭记忆摆动的钟舌
它会掏出命中注定的手势
挥向你驯顺的晚餐——
它会喝令最后的光和赞美吹进我们,它会看见。
 
它会说生。它说死。
  
5
 
“如果是他还活着,而我在那时死去”
一个陌生人在回忆我时
突然说道,“不知他会怎样描述,那一天
我们见证的一切。”
 
哪一天?——我见证了什么?
 
不,什么都没有。镜中是黑暗
睡梦笼罩我,幸免于难的星星在屋顶聒噪
傲慢于它们的年龄。
  
                               XY
                 2016. Feb. 11-13



电影课:记忆

  
我认得这一块积木,它曾经摆在更加危险的地方
在一座无辜的房子的深处。我们曾在那里
约定重逢。可那是何时?如果你我都无从辨认
它悭吝的年龄。如果千百个它正缄默,等待
 
崩塌的时刻?去年的路灯在今夜闪着,像倔强的
哮喘病人。去年的瓶子忍着饥饿,在风中
重复它空空如也的疼痛。——你认得这些疾病
像认得幼年时佩戴的金锁。但我们已不记得
 
那把钥匙。直至它倔强地找到我们,告诉我们
一个从未被打开的秘密,一扇门。告诉我们
真实的鹰,真实的狮子,真实的抹香鲸,真实的
凝视,在博物馆的玻璃之中。真实的眼睛。
 
虚构。胶片上隐现的苦痛,迷茫的光。这一座
无辜的积木的房子,像所有的木头一样曾经
属于伟大的斧子。——可我们都不记得
那些危险的纹路,曾怎样在你我的手心颤抖。
  
                                    XY
                    2018. Dec. 24  --2019. Feb. 1
 

 
无名之辈

 

“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
                              ——鲁迅《野草·立论》
 
“你听见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老舍《茶馆》第一幕
 
 

 
太久了,会场的服务员不知去到哪里,没有人
来探问面前茶杯的温度。圆珠笔在纸上
笨口拙舌地比划,试图模仿话筒们的雄辩。
“历史教育的使命”:他写。但不知在写什么。
 
他庆幸,轮流发言时表现不错;——他做过准备。
尽管他也像所有人一样清楚,这并不重要。
有人早已将笔放下,看时间在手机芯片里蠕动;
麦克风偶尔暴躁,把唯唯诺诺的傍晚叫醒。
 
似乎结束了。邻座的教师代表正起身,收拾表情
打理自己的谦逊。他也仓促地握手,说“是”;
说“是的”。他等一等,确信没有领导会走近自己
从稍远的门绕出去,绕过那些对职称的关心。
 
他决定徒步走去附近的菜市场;——没有车,时间
也还够用。《中国近代史纲》的课件需要修改
可那是明天的事情;今天,是生活;小贩的叫卖声
在夕光中隐隐响起,像教案里似曾相识的段落。
 
他攥着妻子手写的纸条:有些菜已经售完。但足够了
他想,他没有那么多新鲜的胃口。他早重复了
对价格的争吵,重复了“爱”、“积极”与“事业”。
他想回家,慢慢做饭,等八点档的穿越剧上演。
 
太安详了。他不想在今晚收到有关论文的任何邮件
——那些历史,那些自以为是的历史,那些
在他的楼道里反复跺脚的声音。黑暗中的钥匙的声音
永远连成一串,谁猜错,谁就抛弃自己。
 
他不想生在一个需要英雄的年代。也不想明天。
他洗手,择菜,把购物袋里的血水冲掉。
他不想知道,盆中这一小块猪颈肉是否也曾经慷慨
也曾在某时某地说:“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走出殡仪馆的时候,天还是阴的。
他在门口的花坛前抽一根烟,站了一会儿,没有再回去。
 
有些花朵已经败了,另一些则正当其时。灌木
比那些高大的落叶乔木更早苏醒。远处是草微微生长的声音。
他知道,这是春天。
 
有几个年轻人走了出来,从花坛的另一侧绕过。他不认识
但他知道:他们为何会与自己来到同一地方。
他不期待有谁会在这个四月的上午过来寒暄——他没有几个熟人。
他知道,当他死时,没有一个曾见证他诞生的人会到场。
 
他老了。虽然尚不急于打探死亡的价格,但对必要的流程
也早该熟悉。很少再有什么名字让他感动,岁月
正像腐殖一般消逝
在四月的每一块土里,变成陌生的花与叶与幼虫。他知道
对过往的记忆会像几百几千年前无名者的记忆,作为历史公约数,奢望
被写进教科书的一个词里。
 
可他还记得。童年的词,童年的祈使句,红的封皮,黑白的电影。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祖父时城镇上空的云朵。
他记得黄金的风的颗粒
在小学校的办公室里,诱使他犯错。他记得蜡白色的
捧在手里的纸花,被挥动,被漫不经心地丢弃,像作业本里一页编造的日记。
他记得童年时的游戏,——那一块手绢,在他和他的同伴之间
讲永远循环的故事:“大家不要告诉他。”
 
这故事,他听过多次,在漫长的成长中。他遗憾:大部分的“他”
都已被遗忘,在集体照中渐渐陈旧,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被放进一个盒子,不再打开。他知晓这规则
可是为什么:那被选择的,被伙伴们蒙蔽和被呼喊着奔跑的,不是同一个吗?
 
过滤嘴在花坛旁的垃圾筒里群集,每一支,都是一段无伤大雅的生命。
他玩过很多不同的游戏,不同的角色。他不清楚
是否自己也曾将什么东西放在同伴身后——一张手绢,一句话,一个
被编造的故事;他是否曾感到难堪,或者,为没有被谁追上
而庆幸;他是否曾安全地坐下,在某个位置,又在更加长久的等待之中焦躁
像在四月上午的殡仪馆里;……
 
有小孩子的声音在向他问好,连说了几遍。他赶紧醒来
回应,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做出微笑,向孩子的母亲表示歉意。
是某个旧友的女儿吧
用抬高的语调寒暄,尽力地,表示尊敬,问候他的健康。虽然他听得清。
 
天还暗着,像工厂食堂
天还暗着,像工厂食堂的棚顶。被喂饱了悲伤的人们走向花坛
从身边绕过。他突然想看自己的葬礼。他想看看
在临终的片刻,死亡会怎样让每一张脸都发出同样的声音
让命运向他耳语:“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快点快点
——捉——住——他。”
 

 
小区里无人管教的孩子像猫一样乱窜,在窗玻璃上
刮出发情般的声音。从二楼
能听到它们和远处街道的加速与刹车混在一起
填塞思维的空白。但他必须开始。
这从未尝试过的宏大的题材,他必须写,他不能
继续重复自己唯一一本散文里恬淡的闲谈,恬淡的生活
他不爱的生活。年龄证明他并非天才
但他还想在被遗忘的序列之中做出挣扎,试图
在千百年后被记诵,成为考卷上一道名词解释的题目。
他需要把握住一个伟大的时代,他知道,可时代
就像一场过于沉醉的春梦,永远
记不清面容。屏幕上是几乎空白的文档,新闻
却在某个弹窗中突然跳出(他不知该怎样永久关掉它)
告诉他胜利的会议,马尔代夫,游戏,新款跑车
和在逃罪犯的面貌……世界像二维码一般
晦涩,令他困顿,令他不能
去和退休的政治家们高谈阔论,让啤酒瓶
在小卖部旁的塑料桌上比划,交换蓬勃的泡沫。
他疑心自己永远无法写出一个伟大的开篇:他只是一个平庸的
不剩多少谈资的中年人,养狗,独居,没有厨房,也没有
令人铭记的爱情。而伟大的小说
永远属于伟大的作者;他只能在这计量每月开销的生活中
在这房间里,虚构未来,写下稗官野史。
他想起中午遛狗时有孩子向他大喊“野狗”,然后跑开
跑向在一边抽烟的父亲——他记得,那是曾给他
盖章的人。他记得自己那些战战兢兢的文件,也知道
那孩子不是说他,但还是愣了一会儿,直到相信
他确实听到过一个声音。
回到家后,他也看了看自己的狗,
拿一把旧梳子给它梳毛,但没看出什么分别。
电脑屏幕上还是几乎空白的文档,软件功能区各色的图标
调笑他的迟钝。可没有什么办法
他的一生都比别人缓慢,迟钝,不那么先进。他感到
自己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他甚至不清楚
父母离世的具体日期,一种在睡梦中瑟缩的声音
让他不去打听:人总会死的,人总会死。
而“时代”。他笨拙地打出一个和小说主题最为切近的词,希望
不再把它删掉。他想从他记忆中的少年时代开始
写一个没有家庭的主人公,略为任性,笨拙,但不像自己
那应该是一个过早熟习真理的规则,不惧辱骂
也不在熄灯之后诅咒的人;他应该被人爱,也曾经错过
一些可爱的人,他可能会在某个瞬间轻易地愤怒
为不知名的事物,无所顾忌地投入一项事业,一段中国历史
他将在人生的最后一个黎明到来时做爱
像地火一般喷薄,让肉,与骨,与血液,见证一个男人的形象。
可他早不记得上次晨勃是什么时候。
时间的光谱在旧书桌上延展,拉伸,像在回忆
作为树木时的尊严。窗外有京剧配乐
让岁月健忘,吊起嗓,唱荒腔走板的姻缘
而他在想一个英雄。他咽了一口吐沫,告诉自己
虚构的力量。他在想一个不太像自己的人,在他所见证的时代
自己做出选择的人,一个历经屈辱却还有勇气的人,是的
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逃避自己生活的……”
玻璃声。玻璃碎裂和狗叫的声音
几乎同时响起——他在桌上猛地一缩,像有某个错误
刺进手指。风吹进,让屋内的阴影荒诞,变换出瞬息的形体
又瞬息安宁;没有人。那些孩子
已经散了,只把一颗黑白相间的足球留在他的屋里。
他起身,慢慢走到窗前。
刚刚降生的柳絮在近旁浮动,无辜地嬉戏。
微微倾斜的日午透过路旁的电缆与枝叶,让楼群发白。黑暗
却涌入眼睑:他半生所写,都不如那一刻阴影的闪灭,如此具体
真实,微不足道,如此不可质疑(想想他拙劣的虚构)
让他感到羞愧。他的野狗朝足球吼着,那闯入者
还带着黑与白轻轻滚动,在墙上撞一下
便换一个方向。他不想再写了,他不认识什么英雄。
太阳正沉落,站在言辞般空洞的窗前,闭上眼
就能听到生活脚下的碎片。
他听到电脑系统提醒危险的对话框轻敲着太阳穴。
他听到隔壁寡居的老瞎子正折磨收音机。
他听到述职报告在抽屉里沉默。
他听到图章按下
而猫在发情。
他走去储物间,打开布满灰尘的工具箱,拿起一把锤子。


 
他听音乐,耳机开得很大,被打乱播放的童谣、莫扎特和平克·弗洛伊德像堑壕前的铁丝,隔绝出一个世界。
他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着,并不急于回到单身宿舍。天空是奇怪而高,但没什么表情,星星被四周高耸的居民楼顶向更高的地方。低下头,有人在烧纸,火光吸引着夜晚。他拿出被撤下的稿件,又读了两句,向旁边抽烟的人借火,也将它们点燃。
纸烧得很慢,比他想象的慢。文字在火中蜷曲,变成易碎的、没有形体的一团,又轻轻散开。这些言辞,这些无名者身后的灰尘,月光中残缺的部分。他不再想明天的采访,明天的通行证。此刻只有死亡还在工作。没有人会问他问题,没有人会回答,缓缓升起的黑夜像羊水包裹着他。
 
二十六岁,他感到身体已不再生长。他疑惑。诞生,就是为了今天,过往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吗——成熟,并从此衰减。他还不想承认,自己就将用漫长的时间衰减为一个不曾存在的人,像所有人。那些只在童年时见过的远亲,有花纹的匕首,第一次的爱情,都不过是一次燃烧中噼啪作响的一瞬。
而昨天的记忆,握着笔和纸的记忆,按下相机快门后长久不散的记忆,被训诫的记忆,也必将冷去,蜷曲成深黑色的烛芯。那些自以为是的真实,被说出的,会被声音遗忘——他知道一道长长的伤口能怎样缄默,像证件上的面容,在岁月里变暗。
 
这一切的逝去,都是为了今天吗。
 
他站起身,向一个方向,无目的地走去。星光像被吹散的火光,驱赶着时间,喝令它们向永恒奔跑。可他听不见。他独自一人在四月的夜里走着,听打乱的音乐,听花朵般的哀伤。他想把自己深埋进银镀乐器的一声低鸣,让灰烬沉入此刻巨大的虚无,生成新的肌肉;他想抓住那曾燃烧的火光的内心,让它跳动,让它回到暗暗的疤痕深底。
打开。他感到自己是一个人,曾经存在的人。世界在他眼前闪过,像面对一个濒死者一样慷慨。无人问津的灵魂在火焰的排练之中向他凝视,吹奏自身的重量,“我没有嘴,但我必须呼喊”——这是出自哪一本书,哪一部电影?他看,无人回答他。无声的街道,无声的风,无声的站成一列的树的影子,无声的嘴。
 
他也是无声的。
擦肩而过的行人带着命运的口罩,每说出一个字,就拨动一次寿命。远处亮起的霓虹灯牌像一页页新闻通稿,邀请他进入。音乐停了,一场演出正在谢幕,乐器将被收进黑色的盒子。他听到计程车呼啸着搬动人类一天的疲惫,把明天的生活扔在后备箱里。
他想起那些还未成文的素材,那些在他背包里安静的声音,安静的脸。它们终将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永远睡去,走入遗忘的阵列。虽然此刻,他还记得。他清楚,每一个化名背后都有录音笔不能佐证的沉默,它们会在镜子的衰老之中慢慢变成他自己。可他才二十六岁,他不能再想了。他还需要房子,爱情,健康,和一个可以预期的晚年……薪水像敲击在黑板上的教鞭一样敲击他未来的梦;可是,仅仅在这个四月的不愿逝去的午夜的这一刻,他是醒着的
 
他记得。
 
 
 
                                XY
                     2020. Mar. 25 --Apr. 10
 


作者简介:
 
徐钺,1983年生于山东青岛,2001年考入北京大学,2015年获文学博士学位,现于北京某高校任教。写作诗歌、小说、评论等,2008年获“未名诗歌奖”,2010年出版小说《牧夜手记》,2013年出版诗集《序曲》,2014年获《诗刊》“发现”新锐奖及《星星》“年度大学生诗人”奖,出版诗集《一月的使徒》,2016年出版诗集《序曲》(新版)。亦从事英文文学著作的中文翻译。


2021《南方诗歌》6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8月目录
橞子:三月,一首虚度的诗
张桃洲:另一条河流
侯乃琦:天堂是座庙宇
伊沙:短诗(上)
杨泽均:陈子昂手中的那把琴
伊农:短诗11首
范雪:关于风景的往事
马萧萧:走在打铁庄的霞光里
冯晏:虫鸣像一场暴雨
高春林:飘摇之城
马克叶舟:我的生命是阴影之城
哑石:断章
周希孔:咏春诗组
刘玮:在大山的褶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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