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立松： 这惊喜的岛屿在漫长地盘旋

我在困倦的傍晚独自睡着
 
我醒过来
我以为已经是第二天
我在困倦的傍晚独自睡着
飞蚊从打开的窗户外进来
我的太阳穴有股奇痒
奶奶在楼下不敢太大声地喊
“把窗户关起来，蚊子会进去咬人”
 
过了很久，仿佛我的气息吸引来很多虫子
我半梦中走过去关上了窗户
双腿卷着新晒的被子
枕头因为支撑着昏聩的大脑而变形
妈妈进屋来:有没有发烧，要不要吃点药？
 
接着我做了好几年的梦
梦见一个出租屋
还有我扔掉好几年的衣服
梦像一堆混乱的字码
但事物给人的印象却十分清晰
还有人的情绪，紧张、恐惧
我记得时间过了很久
 
我忽然从疲惫里醒来
看看时间，已经8点半了
我以为是第二天早上
但屋外才刚刚入夜，虫噪格外得响
刺耳的尖锐
家人的屋子灯已经都熄灭了
 
我走到阳台上
整个村子也是这样
每户人家都没有一个窗口亮着
我沉溺在这种错位中
浑身上下不可描述地愉悦
像童年发满虚汗的后背敞露在空气里
 
                2020年10月13日
 
  
献给外婆
 
多平常的一次黄昏，一份黄昏的样本
几乎要凝固住，连同昨夜外婆的死讯
一个二十来年与上帝对话的基督徒
在翻旧的圣经上写满笔记的基督徒
在乡村礼拜堂里编导圣经故事的基督徒
承受了农村妇女似乎必然都要经受的苦难
以及相比其他人更多次不好的运气
数年间不断摔下那辆干农活必需的三轮车
然后摔断的手脚被抬进修理间般的卧室
直到一天因为家族的基因遗传迅速衰老
头发很快地变白、手脚不利索、大脑退化
生活再也不能自理、话再也说不清楚
不能再扶着椅子在场院的太阳下走上一圈
忘记了上帝的教诲和他的名字、主祷文
后来她索性不再去想上帝的事情
痛苦度日，成了世界上烦恼最多的人
瘫痪在床，操心长孙的未婚、彩礼
家庭借出去的外债诸如等等事情
喝过风油精等等她期望致死的东西
即便进食呛住喉咙也没能够终结她的痛苦
仿佛神有意惩罚她，用延长她时日的方式
身边人对她逐渐爱恨交加，她成了他们的负担
我因祖上是地主从小吃尽苦头、善良的外公
曾温和地跟她讲，要不然我们喝农药一起走吧
外婆没有再好起来，她为家庭耗尽气息
我已经没办法清晰地想起她健康时的样子
但她的儿女都有着她的卷发，连着儿女的儿女
神，您告诫过自杀等同于杀人，一样不能进入天国
请您原谅这个身心太受折磨不得不痛苦的女人
她数次自杀最终却仍抱有生机等待身体衰竭地死去
让她在您身边接着做您听教诲的羔羊和子女
这个逝去的人令我母亲悲伤，她是我母亲的母亲
 
                          2021年1月22日
 
  
述怀
 
时日一段冗长的奏鸣曲
在短暂的休止后新的乐句展开
我脑海不会有更多的东西
从何处结束，伴随信念的丧失
没有太阳，什么又会接着照耀
 
抒情从哪个方向诞生
那笼罩一层精神外衣的事物
是否与我有着的同样疑惑
无比深刻地提示一种爆炸欲
向内蜷缩着直到重新开放起来
 
像一朵召唤蜂蝶的个体之花
什么构成着它、明确着它
腐殖土中的衰败仍旧在衰败
但外在的季节已经呈现了生机
如壮游于坛城间的光明场景
 
根植于孩童内心的光明与恐怖
为何总有一部分永远都无法阐明
它野兽般地打量距离、时机
什么时候对寄生的人发动攻击
吃下哪一块，像男人般地贪婪
 
          2021年2月5日凌晨
 
 
 
伶仃洋
 
巨大的货轮十二月拂晓般的蓝白船身
从香港岛屿平滑地注入大海的神经
在山腰远望而去，攀爬的船舶如昆虫
伶仃洋的正午在各色船楼上空高高闪耀
直射这面波折之镜下无法预估的真空
 
不可计数的幼鱼翻涌于真空中放射异彩
潮汐不断鼓动着浑然一体的蓝色乳海
远雾的晶体在视线尽头积聚如同人的记忆
谁的视线把午后的新月当成天空的裂口
谁带着贫瘠的精神一无所得地注视着这些
 
                       2021年2月14日

  
岛屿
 
我住在半山腰一间四人床位的屋子里
岛民除灭蚊虫后鸟类们也趋避了这个岛屿
但清晨船舶一样的太空舱室仍传来鸟叫声
从透明的塑料门后能清晰觉察到发亮的曙光
上午我坐在树荫荫蔽的瞭望台的草地上
巨大榕树的枝丫根系伸向地面的泥土
我站起身，看着手掌中根系粗糙的红色脉络
吸收我吧，让我接续这树干与土地的距离
让我的肉体成为光辉攀升的一节梯子
未来一日我的思想将凝成树梢的一粒露珠
 
瞭望台狭窄的视线中仍然保留着海的片段
正午我在码头锈红色的锚柱上坐望着海
往日散发异彩的鱼群正黯淡地翻涌着
客轮不断地往回，一艘冲锋艇飞驰而去
浪潮鼓动的蓝色此起彼伏地冲击码头
倏而又退避远处，白浪饱满而天空空缺
我的视力因直视正午的太阳而失真
海褪去蓝色，鱼群被打翻的水银吞没
一艘客轮远远地从晶体的海底升起
游客们又接着涌现在候船入口，12:50

她在人群中压底了额头前的帽檐
白口罩遮住了她精致的脸孔，她眺望
已迷失在海雾中看不见的大陆
她早起，穿着舒身衣服，早餐琳琅满目
坐一会，又回到与我相邻却从不掩门的屋内
穿上漂亮的紫色或红色裙子独自出门
明媚的妆容、戴着米色的宽檐帽
但我却没有在岛上任何一处遇见过她
也没有在任何一息之间和她说过一句话
第四天她照常懒散地回来，便离开了
 
今夜，大海风鼓吹着榕树巨大的树冠
我耳机中的音乐夹杂着树木断裂的声音
但脚下的木地板安全平稳地支撑着我
山上钟声此刻不会响起，新月在山的背后
人的灵像海空释放的鹰，海面上居然有鹰
我的心拧开了昔日陈旧的储水池的阀门
一股脑地冲向了汪洋的寂静潮流中
随行走迁徙的视线不能够再容纳更多东西
不需要去到达的顶峰就在黑暗中存在着
从那四下回顾，这惊喜的岛屿在漫长地盘旋
 
               2021年2月16日下午
 
海之作
 
这是一片什么样的海
受到怎样的鼓舞而激动的浪潮
向人涌来，如充沛着力量的肌肉
在礁石上撞碎成四溅的水滴
汇入薄暮中的海
如心脏瓣膜般薄暮中的海
 
我面临着这海，毫无方向的海
最后它又将扩张到何处
这充满虚伪的世界性的海
世界不变的中心
 
或许莫测中正凝聚着同一种风暴
和陆地的风暴一样
席卷着所有人的命运
发狂的野兽般毫无目的地冲撞
它的生命力又是如此相称地饱满
像脑海中旋即消散的未来假象
 
而它又是晦涩的海，人赖以居存的海
从世界的各方，心灵疲劳地受之驱使
在不停息的声音中寻找合适的宁静
合流为一层暗潮。世界！生命！
 
欢腾，如深海生物齐聚于海的顶峰
自由地游窜，驾驶着庞大的机器
引领着衰微的脉搏射出最后一支利箭
在无边的海洋上激出属于世界的血
歌唱它，融入它，继而成为它
 
                 2021年3月22日
  

祈求之歌
 
我祈求
我曾这样祈求我父母的疼爱
以嘶哑的尖叫
以令人厌恶的哭闹
为一件得不到的物品
祈求父母满足这过分的要求
 
我祈求
祈求女性的爱情
以痛苦，无赖地乞讨般
竭尽所有的招数
祈求一点点的爱，然后更多的爱
祈求她们与我共存
祈求与我一样爱到丧失自我
 
我祈求
祈求神灵的眷顾
我的命运疲劳地运转，一无所得
赐给我天赋，而不是我去获得
创造不死的事物
祈求怜惜，使我生命突然空转
像一个不停画出圆的圆规
 
我祈求
祈求所有事物穿透我的心灵
在我心灵留下痕迹
使它们奔袭我而过
耗尽能量，而终于能与之联系
成为无法否认的实存
 
              2021年3月29日
     

白日盲途
 
在风的热力中我们透支了自己
被严厉的太阳狠狠地曝晒
基于道路和未来，什么也看不清了
那倏忽而逝的风景像一阵幻觉
田野衰微的绿流失着色彩的内容
树木挺立在一片无限的茂盛中
成群的白鹭飘越树枝间如同丧幡
 
于无数个光明的白日我注视太阳
太阳燃烧着我的视网膜，骄傲地发烫
谁告诉我，什么是什么，什么是应当
当这一切秩序被掀翻，我径直走着
在路上遇到很久没有见到的人
一个朝着我反方向走的人，你是谁
这里是哪里，再往前走要走到哪里去
 
我的双腿像丧失了活力，抽空了血液
甚至变得犹豫，像获得了思想的生命体
再也不能由我所控制，像倒塌的影子
像一片散开的污水抑郁的头脑攀附上我
渴望远我而去，此刻像从未有过
我像爬虫挤进时间和欲望，无能地幻想
什么该降临，什么该降临像一个奇迹
 
洗净我吧，将我肮脏的身体和灵魂洗净
从来都是，呼唤的从来都是脱离于卑微
这成堆的亵渎充满着去向的路途
神明像烈日阻扰着我内心骄傲的迸溅
怜悯我吧，像对自己孩子无能无力的妈妈
再借我一次生命？在这混乱的时代
头脑失控地旋转，我看见了什么，你又得到了什么
 
                     2021年4月12日

无题
 
当我沉默时，希望我的内心是充满的
太阳在楼宇后缓缓攀升，跃向我的视野
当我沉默时，希望我的内心被其引领
因为太阳是一个更确切的零，实在的零
 
                    2021年5月8日
 
  
深圳
 
低空，雨云在逐步移转
一股力量助推它的流逝
没有下雨，只有一阵阵热风
热带海湾漂浮着浓重的湿气
在阴沉的天空下执着地涌动
 
临海的城市，谁亲眼见证过它
像雨后山林中的菌类
不可预料地长出，包含着人群
和一切相关的行迹
你忽然置身其中，跟随了他们
 
拥挤的城中村楼群
未来的指针般的摩天大厦
不死的绿树，惊喜而突兀的山峰
大片废弛的荒地
你跟随他们穿过不容置疑的欲望
 
城市会继续给你你所饥渴的
但你越来越饿，几乎要以自己为食
这片为人所需的生存空间
呼唤着生命继续热烈、不知疲倦
像倒下的巨人，无法与它对等的人类
 
             2021年5月20日
 

深圳湾雨夜
 
引诱我，并让我一无所得
像海上雨雾深处闪耀的微光
指引在空中欲坠的船舶
它没有理由地如此短暂易逝
匆忙地将我引入迷途，不再显现
 
什么召唤我，令此刻的我平静
什么抓住我，令我的话语沉默
整个世界像一场白昼
向着我滚落，慢慢撑开它的内容
我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污浊的云黯淡了湛蓝色的脑海
你要我说些什么？
一阵浓密的大雨降临在今夜
我一生都被这滂沱声包围
从人群中穿过，从冒险的闪电中穿过
 
                  2021年6月1日
  
 
芒果树
 
闷热的午前站在树荫下
一只红蚁穿过脚下的断枝
它浑身鲜明，像一滴凝固的血
翻越它眼前世界的躯体
——从不使之绝望的高山与丛林
 
谁留意明暗之间的变化
时间像什么？又怎样充满了
地面到树冠——生之吹息的空间
能同样地填满人的内心吗
你想喊但没有喊不远处的人
 
微弱的风使头顶的树叶颤动
背上的汗水风干成盐渍
树根盘踞在一片斜草坡上
我拖延了一会儿才回去工作
一个绿芒果掉落在另一个旁边
另一个在甜蜜地腐烂
 
            2021年6月16日

吴立松，江西临川人，生于1996年。
有诗集《远程》《夜喙》《浪游者歌声》《白日盲途》，公众号“人的边缘”。

《南方诗歌》2021年六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1年7月目录

谭毅：暗语

吴传玖：八一诗笔记

军旅专栏---丁戎耕：七个夜晚

蒙晦：大百合

沈苇：江南诗稿

刘德路：内心是一列追赶的火车

辛夷：在剑门关与英雄对话

骆家：马家堡

卢艳艳：雪中之雪

周西西：夜幕将临

冉小江：光向前延伸

陈家坪：永恒的树

史一帆：东钱湖的春天

孙冬：历史的内幕

韩俊：桃花是趟过泪水的香

戈麦诗选

张丹：爱的本质

谢天鹏：世界，空无一人（组诗）

小北：远方辞

李浔：对美过敏

晓文：我爱这安祥的下坠过程

狼毒花联盟：每一棵草都被深爱过

白尔：停下来的夏天

曹僧：新的

臧棣：梦想的诗学

王年军：一个诗人的画像

梁梁：当一切都固定下来以后

杨小滨：法镭逸事

涂拥：牛中牛

刘南山：人生书

空灵部落：宝吉寺及人间万物

胡桑：任性的人

天风：剥开众神托举的黄昏

汪涛：蝴蝶

张曙光：一级荒诞的谐谑诗

江介：有关一只鸟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