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丹：爱的本质（组诗）

如我们所知，要不是忽然下起雨来，
爱，不会变得如此真实，
美与神，不会顷刻间褪尽。
浮世空无。剩下经年的雨声和沉默。

                      -------张丹

命运

在童年，我藏起了现在：
命运让一场雨落下来了。
让人生成为一次接连不断地下坠和流溢。
几棵苦楚的大树，被雨水打得枝叶紧贴。
形象更觉哀伤，在这湿热的夏日午后……
若罔顾命运，更多个午后，
我将走入树的浓荫，烈日将转换为闪烁。
我的皮肤和衣裙上，将沾满光点，
变与动，不休。
我那两只肉肉的小手，将伸进无物的潭水。
那些灵活的小虾，将从寂寂的暗绿中现身，
爬上手指。生命真痒。我快乐之时，
眼前掠过一只凤蝶，轻疾地展开对翅，
投来过一瞬黑色的梦。世界在午睡中。
一个人的游戏，总在有无之间，
这也解释了，小虾为什么透明。
树下的石桌上忽然出现一本《加菲猫》漫画书，
也非常合情合理。
书中故事早不记得了，却在多个夏天
仍参不透，另一个人将一本书
遗留在那里，为我亲自部署，亲自安排，
给我的命运造成的含义。
现在，那几棵越界的树穿透了命运，留于人生。
我的童年，就如那些能见着骨头的伤口，
从我的生命里露出来了。

水中的盐

这一年春天，学校的门关着。
大人都复工去了，孩子们无处可去，
纷纷跑出家门，来到世上。
占领了一片楼间空地。占领了这个小区，
占领了，色空的世界。只要他们想，
他们可以对打，也可以一起推翻非意志的春色。
永远不会有人否认，这是一场“战役”。
每一阵哄笑之后，都带出几声哭泣的尾音。
一个六岁的孩子，不慎碰掉了正在晃动的
门牙。他缓缓将滑板车停到路边，
小心地摘下口罩，两颗旧齿躺在
白口罩上，正在渐渐失去时间的光泽。
顷刻间，孩子们围着他欢呼、庆贺，
仿佛度过节日。牙齿的位置空空的，
一种奇异的感觉袭来：他就要长大了。
几个前几天从湖北回来的孩子，趴在窗上，
羡慕地看着这个世界的自由和纷争。
家人跟他们一样，也无聊地趴在窗上。
金黄的阳光，正逐句照过这篇缩印的史诗。
这个下午。这里。
没有人死亡，也没有谁错过了时代。
你想知道的“悲欣交集”，亦在其中矣。

爱的本质

人生的光影之中，其实空无一人。
站在小巷尽头，她从未向童年，转过身去。
黄昏，人们的影子在匆忙过街。
诸神变幻着游戏时的色彩。
走进屋子，她扫净地板，用杯子喝水。
如我们所知，要不是忽然下起雨来，
爱，不会变得如此真实，
美与神，不会顷刻间褪尽。
浮世空无。剩下经年的雨声和沉默。
生命被看清，是一次洗劫一空的偷盗。
她绕过他的身体看那把渐短的扫帚。
当他问：你没有偷拿东西的习惯吧？
这里昨天你走后少了一只杯子。

 

深夜家庭
 
深夜，很多事物，
此起彼伏，发声，叙事。
譬如，儿子揉弦般的鼾声，
对位着他壮如管风琴鸣的鼾声。
母亲打鼾，带着饱食者的闷响。
一会儿，我听见妈妈起身，
关上了她的房门。
悄悄的声音。
从门后传来打电话
怒吼的声音。
过了一会，我听见爸爸开门。
进家，默然冲水，上楼。
爸爸的脚踩上阁楼地板，
客厅的吊灯就哗哗狂响，
然后，不再响了。
这是一个完整的家。
和那些同样完整的家同样破碎的家，
填满整个世界。

秋日

秋日午后，我站在寺门前的铜狮旁，童年的衣裙正当其时。
我被拍下一张吹泡泡的照片。轻触也被禁止的大千世界
从那源源冒出。印象中它们夺目了一会儿，就相继破灭了。
寺庙背后有一条无名小河，跳上一只带棚的船，
我们就荡舟。我不记得和我一样的孩子，还有谁。
小浆起起落落，船却并没有走得十分远，只是平缓移动在
它的黄金时代：船两边，是一秒接着一秒，枯黄的芦苇。
境随时移，水中的天空，飞鸟和鱼，不断从我的生命中飘逝。
并非总是如此，我们也偶尔滞于河心，
身体吊在船舷上，手伸向水中搅动，再洗了洗脚。
那些时刻，我们像些泥菩萨，由着世界
浸进了身心。那些时刻我不知，未来已是废墟，
色竟是空。小河泛为苦海之时，我们似乎也上岸了。
其后一段时间，我在回忆中不见自己的身影。
一个空荡荡的秋日下午，停在那里，
一阵“既无过去，也无未来”的时间。
而我们会消失得那样无影无踪，是因为那天下午，
我们去了寺中游玩。

 

 

我与她

白色长列，穿过青黄其时。
让永久绿树，在黑尽的隧道旁长梦。
让秋天的早晨追着一辆列车。
她坐在我的邻座，其实是错坐了我的位置。
生活的雕工真是厉害，她黑发微霜。
咸咸的泪滴还挂在脸盘，
她却拿起一枚甜甜的肉松饼，放进嘴里。
童年的味道冲入生命的艰涩。
并且，更转瞬即逝了。
她露出微微的笑意，仿佛有了美梦。
她真的靠着椅背睡了，
泪水被手悄悄地拭去。
是悄悄的，因为她闭着眼，
而我假装看在窗外。
清晨离家时，我在和父母怄气，
出门前妈妈帮我把箱子提下了楼，
瞪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又原谅我了。
我想着也睡着了，并且梦见了一种死亡。
一种死中之死：知道已死，却无力冲破。
一会儿我们就都下了车，
去谋生去谋别的什么事，或漫无目的，
离开了这个上午。

水手人生

A sailor’s life is open to so many trials and tribulations.
——The Aeneid

一段人造的枯水季，
夏加尔般梦幻的河底显形。
仿佛回到城市的小时候。
骑自行车时，一不小心就开始飞翔。
开心时，滑下河堤，捉住那些
想跑的石头和静态的田螺。
市政工程车在裸露的沙地作画，
又尽在画中。
深冬的油彩，一阵淡蓝和金黄。
翻过这座桥，翻过屋顶，翻过高树。
风从漆黑的头发中间长出。
你忽然想起儿时一个迷雾的早晨，
一个乡下人，扑在马路中间。
巨大而冰冷的血在他身外。
他背着背篼夜行去哪？
是谁杀死了他又逃走了？
你等着消息，却再也没听说过。
那些很久以前消失在城市中的人，
被另一些人的记忆找到，访问。
永远保持着沉默和消失。遗忘和死亡。
今日想起，你并不悲伤。
你得到了回答。

水母之门

掀开深蓝的天鹅绒布，
方进入水母之门。
脏暗的海底屋室。
水母布在四角，中间。
变色灯光下，像一些
无家可归的心脏。
记起了我的生命：
迎着死灭，不断抽缩，
像一次无声的啜泣，
渐渐平息。
赤月，桃花，珍珠。
游，霞，帆。[ 水母名字。]
世代的风流与休息，
钩出一片螅状的童年，
倒刺之深刻，在乎难忍。
波塞冬的孩子美杜莎，
化为冥河水母，
忘了长出眼睛。
让生活为大石的一视，
我可以，逃脱一小会儿。

雪

从车窗里看见雪，
如一片片汉字间的白。
在那些沉黑的弯钩或竖心边，
静默地谈论，
等候一次交流。
你想起了识字那两年。
偷看了爸爸妈妈年轻的信件，
一百个成语故事，
一本儿童版《东周列国志》，
《圣经故事》。
《新科学十万个为什么》。
《少年文艺》里一篇叫
《蓝月亮红太阳》的报告文学，
让你的整个生命都在难过。
你写出了一些分行，
朦胧的憧憬，模仿和准备。
妈妈撕掉又扬出它们时，
房间里也下着雪。
即使它们仍在，
你也必定羞于再看。
就像面对雪时，
内心的害羞。

生命学徒

阳光洒满，世界宜于一首哀歌。
人们行路的技艺，仿照帕格尼尼
24首随想。不断迎来枝叶和鸟鸣，
让人猜想冬天，是否并不存在。
两个中学生，偷走对方的命运，
悄悄饲养。一个不会存在的孩子，
看着年少的父母走出医院大门。
他以未出生的死亡等待，他们长大成人。

返乡，致友人

我们在世间小心翼翼地行走，
却忽然被推向了一个无限的夏天。
往昔在当下多次被找到、访问，
像极了我们在短短的假日里，
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
分离就伴在生涯侧畔，
生命中的初见与后来嵌进指甲
的事，被列为同时。
我们的眼睛，开始从彼此身上，
看见一样的人生风暴。
春天过去了。
雪不能为自己说洁白的证词。
汗滴和眼泪，在失去冰凌的世上，
变得混杂，难辨。
你已被教育懂得，年少时
坚持生命的晶莹，对错皆应为透明，
那种永恒不会再出现了。
期待下雨。因为我们习惯了重力
是向下的。因为这里以后不会再下雨。
在故乡，你爱下坠，
忽至丛林深处。
那不远处悬浮的月，忍住自身的荒凉，
又一夜，辉耀人世和池塘。

四季居所

1
冬天是孤独。夏日里交流过的枝叶，
退缩回各自的树。“棵棵都很孤独”。
满园的雏菊解散，蝴蝶归于梦。
从生命的风景中，人生开始显出
一些清冷，一些灰蒙。

2
打开房子的灯，步入满室的光。
住过的房子俱成为“生活的珠宝盒”。
温暖记忆，回答现在。
一些小耳钉小水钻一般的事件，
在灯下闪烁。珍珠项链般的时光，
雪白而暗耀。就像你们坐在沙发上，
因为无聊，看了一整天电视剧。

3
你需要文学的黄金，可以去台灯下萃取。
生活的黄金，则必得出自厨房的旺火……
翻遍了记忆和当下，没有一颗钻石。
所幸你们弄懂了，爱，不会一整天都存在。
希望人生要像玉玦，而不要像金耳环。

4
冬天是孤独。秋叶因此朽坏得更快，
在化作春泥。四季的风景含义极深，
雪就要挤满天空。四季的居所含义极深，
就着热热的腊肠，鹿血酒空了一半。
雪就要挤满天空，我们关灯，回暗中去。

简介：张丹，生于1989年，四川遂宁人。在读文学博士。现居成都。

《南方诗歌》2021年六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1年7月目录

谭毅：暗语

吴传玖：八一诗笔记

军旅专栏---丁戎耕：七个夜晚

蒙晦：大百合

沈苇：江南诗稿

刘德路：内心是一列追赶的火车

辛夷：在剑门关与英雄对话

骆家：马家堡

卢艳艳：雪中之雪

周西西：夜幕将临

冉小江：光向前延伸

陈家坪：永恒的树

史一帆：东钱湖的春天

孙冬：历史的内幕

韩俊：桃花是趟过泪水的香

戈麦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