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艳艳：雪中之雪

春秋

春雨敲打新叶。勾起你
一些本该在秋天想到的事

风里残留的萧飒，一边开
一边，簌簌落下的花

辽阔大地和体内的温床
秋天铺陈落叶，春天收集花朵

白玉兰谢了，紫叶李接着开
你将目光从高高的枝头收回

落在黄昏的餐桌——
春天的菜心，秋天的果实

在盘子里短暂亮相后，消失不见
那被你踩在脚下的事物

下一季可能覆盖你
曾经充满你的，最后掏空你

我将

春天来了，我将遵从善意人的叮嘱
带上懒惰和呵欠
去看看衔绿的柳条，随风摇曳
像意志薄弱的腰肢
左右逢源
却仍走不出方寸之地
我将抄近绕远，离开人群
蹲在僻静的湖边
看三只野鸭凫水嬉戏
不停啄理彼此，丝绸般闪耀的羽毛
我将经过拱桥
看一只小船从脚底，如光阴驶过
轻盈和畅游早就与我背道而驰
但还有零星的清澈
让我看到水中的倒影
——变形，模糊
我将屈服于它的肤浅
只是偶尔打个照面，仿佛是彼此
试探虚无的，一对孪生子

 

雪中之雪

北山路梧桐树上的雪
风吹来，又重新下了一遍

车过抱朴道院，看到屋瓦上
仿佛雪也有了仙风道骨

不远处断桥，密密麻麻的人
隔着玻璃，也是静谧的

我走在宝石山的台阶上，匆匆
像一小截从雪里冒出的虚火

 

没关系

在杯子里，我曾不止一次品味过
酒香、茶香……
我曾不止一次打碎过杯子
我有玻璃的回忆，瓷片的回忆
有时，我也捧着陶质的中年想想以后

我知道世界从不缺杯子
只是缺少递给我杯子的手
缺少一个提醒我的人
因此，我更习惯于这个不锈钢的保温杯
灌满，拧紧，打开
一路磕磕碰碰，但没关系——
它有一层不会轻易破碎的内胆

乌鸦

多年的枝叉
关上灯，便摊薄一些
黑暗遮去一些，雨水
淹掉一些

乌鸦叼走一些
整个夜晚，手机屏里下起了雪
人们在哀悼
一位年轻人的离开

落下的枝叉
又被众人的泪水冲走一些
我们每个夜晚都看到
一些树枝在消失

看到一群流落天涯的乌鸦
在雪中
住进各自的枯藤和黄昏

 

雾中访铜绿山

雾没有域界，也无国籍，
但会混淆石与矿，你与我，面具与脸庞。
数千年前，铜绿山的天空应该是蓝的，
观景台也不存在。那时，是否也有人和我一样，
一度眩晕于蜿蜒盘旋的山道边缘，
并在艰难中攀至坡顶。一边俯瞰尘世，
一边听山风在枝头，摇醒自己。
我不是采矿人，却深知斧凿之痛，
我不是勘探者，却一次次被催促着
在雾中行走。
那些遗留的采矿井巷，不再通往明天，
也无法恢复成原址。
冶炼炉早已置身烈焰之外，但未必
能清空所有灰烬。焚烧太久，疤痕太多，
记忆是一块再也提炼不出宝物的顽石，
此刻，我揣着它，看见一片乌黑矿石林，
站在铜绿草铺成的黄昏里，与我对峙。
那遍地怒放的花儿，如一层紫色迷雾，
不断被风摩挲着，却始终掀不开
一座山，深藏内心的所有秘密。

一种生活

菠萝还没有成熟，像某一种生活
还没准备好

就被切成薄片放在展台上
带着苍白的纤维组织，和无法变甜的现实

它的内心还贮蓄着养分
等待着最后一个，需要供养的人

干渴的唇，柔软的舌，证实它
已被剔除了所有肉刺——

像抽走一个个废弃想法之后
留下掏空的沟壑。新生活不再萌发

爱和孤独在等待，最后的咀嚼。一遍又一遍
牙齿在其中提炼着，细小的裂痕

橘树林

我正在走向一片橘树林
我正试图攀至高处，俯瞰战果
并且成为，最后的砍伐者
抡起
夕阳的胳膊。无论鸟鸣声
如何在耳边重复回荡
我却从未想过激起，更远处的波澜
顺着风吹来的方向

我在花瓣离开枝头之时
就握紧了拳头。适宜用锤心之痛
把一生反复采摘，打开，品尝
收容或遣送……
当我抡起夕阳的胳膊

橘子由青转黄，金灿灿的一片
像最后的爱
在果实和刀斧之间

尘埃

田间归来，外婆从井里打水

倒一半给茶壶。煮沸，放凉
剩下的洗脸，洗农具，洗刚摘的瓜果

她反复揩抹，它们四处躲藏一一
又慢慢聚拢。直至堆成小小的土丘

直至她落定于其中。再也不怕
井边湿腻的青苔，将她狠狠滑倒

中秋

仿佛她是
向人间倾尽了所有
才消失的
可是父亲，为什么
我总是体会不到你完整的
心愿，或者是你默默藏起了
内心堆积的颤抖
我们都是这样
在夜深时以为能遇见
下一轮光亮
却不知这是共度的
最后一次黑暗

作者简介：

    卢艳艳，女，园林硕士。浙江省作协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浙江东阳人，居杭州。作品刊于《诗潮》《江南诗》《诗刊》《西湖》《十月》《诗歌月刊》《绿风》《星星》《草堂》等，获各级诗歌比赛奖项60余次，入选《2020年中国诗歌精选》等十多种选本，著有诗集《飞花集》《雪中之雪》。

《南方诗歌》2021年7月目录

谭毅：暗语

吴传玖：八一诗笔记

军旅专栏---丁戎耕：七个夜晚

蒙晦：大百合

沈苇：江南诗稿

辛夷：在剑门关与英雄对话

骆家：马家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