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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也：徽杭古道
2021-06-21 00:00 阅读量:8k+
华人号：南方诗歌
身体里的惶恐，促使我疾行
身体里的绝望与盼望等同
使我不惧迢遥，全程贯穿直至尽头
------- 路也
1.
一条道路锃亮，石板有光芒
一条道路窄细，在岁月里独白
一条道路穿插山峦，在丛林间变奏
一条道路在孤寂中绷紧心头之弦
一条道路是下降和上升的链条
一条道路想救赎众生
一条道路有工匠和手艺人的体温
一条道路是农历之路，二十四节气之路
一条道路是宣纸之路，竹骨绸伞之路
一条道路属于道路中的浮世绘
一条道路展策问奏议诏诰，也携《新青年》
一条道路最接近中国面貌
一条道路，从来多古意
一条道路，无尘野菊香
一条道路，我思悠悠
一条道路，说走就走
2．
我手执竹竿，叩问前程
一步一步朝云深处漫游
相伴的只有风，让人想独立其中的秋风
双肩包和运动鞋，掂念着天涯
朝九晚五之人决定
浪迹萍踪
两个相同型号的绿色垃圾桶
肩并肩地站立在路旁
一个桶壁上用黄油漆写“浙川村”
另一个桶壁上用红油漆写“永来村”
浙川属浙江，永来属安徽
不小心做了准绳和规矩的它们
像两个省份分别派出的哨兵
各自站在自己省份的地盘上
从这个桶走到那个桶，就等于过了关卡
两个垃圾桶就是这样
胸怀半个天下
好吧，权当这两个桶
就是两省之界碑
让它们为我作见证：
把一条古道来反穿
一脚踏两省
先迈右脚，后迈左脚
风吹过梦境
3．
是身体里的贫穷，促使我徒步
身体里的惶恐，促使我疾行
身体里的绝望与盼望等同
使我不惧迢遥，全程贯穿直至尽头
双脚闯进的迷宫
亿年蛮荒和千年苍茫
失了界限
得保持速度
一口气穿过所有纪年
得在天黑前走出大山
抵达另一起点
得在天黑前走出大山
去拥抱一场虚构的邂逅
不可停留，一封火热的信
正朝着时光深处
快马加鞭
一堆现代的重量
辗压在古代路面上
——岁月就这样保持了平衡
在数字和虚拟的世上
这条道路自己就是万水千山
这条道路的深处适合隐姓埋名
4．
在崇山峻岭间
巨石像我一样在飞奔
它们静止不动，什么也不思想
却保持滚动之姿
以运转胸中的惊涛骇浪
驻足侧耳，可听见它们各自的心跳
那从上古一直持续至今的调频
当它们其中的一块，因钙流失
而突然开始抽搐，陷入去留莫辨的困境
我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累累巨石使群山镇静
加重着一条道路延伸时的定力
在山道拐弯处
在时间的转折点
危崖像真理一样孤悬
5．
一个省的南部，与另一个省的西北
通过最短线路
打着陡峭的招呼
山山相连，杯酒交欢
窄细路径挑着两个省份
两个省都晃晃悠悠
连同它们的江湖和码头
连同岸上的桃花，桃花后面的笑容
都在摇晃中微醺和浅寐
丝绸、茶叶、竹编、盐和瓷
有轻触微温的情意
在路途上穿梭
被山林围绕，被雨雪祝愿
如此江南，内心完整
在苦楚之中，也荡漾丝丝的甜
这条路把道德挑了上千年
有它自己的抑扬顿挫、起承转合、继往开来
这条路一直在告别，在回忆，在挽留
唐宋的热烈，明清的经世致用
民国的淳厚
6．
摇晃白色绒毛的是狼尾草
开簇簇黄花的是千里光
菱叶菊穿了长袜，单腿立于石缝
野桂花的香味已把空气麻醉
枇杷为勾引蜜蜂，在枝头举起成簇的淡黄
水杉成林，笔直锗红，浸泡在沼泽
老樟树抄着手，在秋风中跺脚
古松的庞大根系，如青筋祼露出地面
使山野显出了沧桑
竹林在雾中连绵
成为一场盛大的遗忘
7．
两座山峰竖立并紧挨
思索着永生
古道审慎地，挺进虚设的山门
从有坡度的狭窄空地穿过
用青灰色线条
画了一道弧线
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将来有许多人想要进去，却是不能
仰起头，天空被裁成了一绺
像一把横躺的钥匙，闪烁寒意
那是思想的缝隙
等着夜晚的星星漏下，一颗挨着一颗
云层之中或云层之上，是天庭，话语隐约
8．
当接近一个高爽的凹形山地
那凹形里，盛着苍穹
一大块蓝和一大朵白，恰好嵌入其中
从低处走过去，如同临了一扇天窗
蓝与白多么爱干净
从那里可以望见虚无
——时间被关押在里面
空悠悠的模样，等着被释放
至于凹形的底部，是一大片草甸，现已深秋
帐篷已与嘻闹一起收起
空余杂沓的脚印追忆上一季
而芦花开得正好，银肤雪貌，半睡半醒
在风中俯仰
把地平线摇晃
9．
走这条道之前，它在那里
走过这条道之后，它仍在那里
什么也不说，只仰躺，起伏，蜿蜒
像时间本身一样缄默
并散发着幽光
我不知为何像一只田鼠
在上面奔波
我和它，完全独立于彼此的意志
既是山中道路，就会有人去走
脚步不会感动任何一块石板
它本身无辜，并不感念那些走过去的脚
只在斜阳之中，怀想着自己
全部的过往
纤纤细细地穿过
一座又一座山峰
却让自己充塞了整个山间
10．
晌午，坐在山核桃林中吃挞馃
面饼和林子都是金色的
都有蓬松的喜悦
窸窸窣窣
抬头望向西天，鱼鳞状白云
正涌上来
总体气势犹如一张临终的大眠床，铺在天上
一顿午餐吃得铺天盖地
有金箔和银箔在闪亮
漂泊着的家园如此灿烂
不能等了，得起身继续前行
——余生已经不够用来
热爱世间的大好河山
11．
细瞅脚下的古道：
方形石板居中寓“龙脊”
鹅卵石分散两边寓“龙鳞”
而青草在石缝中生长
幼小而倔强
一条游龙如此矫健
扭动在深山
已上千年
一溜小跑，它在脚下是滑腻的
跳跃时，可感到它的弹性
另一类：筑土为台阶，细圆木为沿
仿佛装订的册页
被掀开并交错竖排
人在一本书卷里升降
脚踏一张张书页的边缘
12．
迎面走来挑担之人，挑着杮子和南瓜
布衣布袜，眉眼温良
似在戏仿当年徽商
秋天盛在箩筐里，岁月静好
皖南和杭州城，以及半个江南
都盛在了箩筐里
继续前行，我的双肩包驼峰般
隆起在脊梁
也有了一副徽骆驼模样
瓶装水和折叠伞，是命定的装备
充电宝里储存着终极关怀
一板令人睡去的舒乐安定，一瓶使人醒来的脑清片
就我的神志问题天天探讨
而优甲乐，毫不讳言主权和终身制
这些都不能妨碍
我步履自信，仿佛摩西
正在前面带领
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头发蓬乱，却不以为意
芒刺粘上了鞋袜
草籽挂上了衣裳
13．
从下雪堂到黄茅培村
途经一座临时搭起的小木桥
在浮空之上发抖
一声咳嗽就能把行人震落
一间有平有仄的凉棚，挡在路中央
竹排椅上坐弱冠者三五人
一位饮者，直接倚仰在了酒的斜坡
往前行，银杏和枫树正用体内的油彩
进一步把秋意来加重
一座水坝先是把河流关进栅栏
接着又倒挂在了崖壁上
古道则紧依这崖壁的一侧，铤而走险
一只虎斑蝶带路，引我至一石洞入口
那里可作避雨处或寄存处
在看清里面既无宝藏也无神仙之后
我决定将一段悲伤掩藏在内
14．
这道上曾经走过众多劳苦担重担的人
恒久忍耐着命运下坠的重力
那般姿势，最接近朝圣
这道上走过手持菊花的隐者
走过主张立牌坊的哲人
走过赶考的儒生，打着四书五经的嗝
走过流浪汉和侠客，让落日成为一曲悲歌
走过蚕娘，与春天过于亲昵
走过采药的神医，撷摘草木之魂
走过抄近路的黑犬，为贬谪人当邮递员
这道上走过的放牛娃已富可敌国
这道上走过的儒商，狂爱王羲之
这道上走过两袖清风的县长
走过凸鼻凹眼的传教士
走过抗日英雄，把血染上旗帜
走过诗人，让蕙的风吹遍寂寞的国
15．
有一个少年，曾走在这古道上
在雾气弥漫中渐行渐远
“所有的防身之具只是一个慈母的爱，
一点点用功的习惯，和一点点怀疑的倾向”
至杭转沪，又漂洋过海
用标志性的微笑
开启了一段历史的旋钮
摁下了文化转换的按键
他的貌样神情里，有天涯之感
他终其一生都像一个少年
现在我的脚印
正与他的脚印叠加
仿佛在他的姓名旁，签上了我的名字
笔画边缘，开出一朵小花
我休憩时的古茶亭，定是他停留过的
我愿用一种非理性的方式
献上敬意
由于缺席而形象愈加清晰
我对他怀着乡愁
16．
在山水间寻找着个人的坐标
担负着空虚，步履匆匆
风会睡去，醒来，喃喃自语
进一步打开头脑中的自由
这是独处的一种方式
远离人群之后，我爱上了行走
爱上了一个人的圆满
身体日益坍塌
却有一条电缆，直接与宇宙相连
内部一天新似一天
遇山道的急拐弯，灵魂比身体走得更快
早一步在前方的垭口等着
如此前仆后继
假如灵魂速度远远大于身体速度
我就会跌倒在花岗石的
江南第一关
17．
一块遮挡的亘古巨石，被凿透
凿出两米高的门洞
出此主意的石匠，脾气比石头更硬
上方的石牌坊，将道路横拦
双面的横批铭文，皆为比喻
光影虚实，把立体感赋予书法
人类的手迹遗落于茫茫荒野
正被秋风修改
周围山头，纷纷向着谷壑鞠躬
崖壁和砾石也挥发出了秋天的味道
往上看，是百丈悬崖，向下看，还是百丈悬崖
有一种美学应该叫做悬崖美学
挂在半空的草树弯下腰，发出吟咏
整座山在吟咏，群山在吟咏
风拎着身子和影子
一起向前
从这个门洞走过去
就叫离乡背井
18．
关隘旁，有拱形小庙和碑碣
是谁人之墓，何故倒毙路旁
他们在墓中翻了一个身
梦见了活着
梦见了赶路，梦见了长生不老
梦见水墨意象的城邦
梦见天空眼含悲愁
梦见自己并没有死，只是
困在了一个难以醒来的梦中
天地逆旅，百代过客
此时此刻，已是另一个世纪
雾依然在半山腰徘徊
在岩石上擦着它的脊背
鹰依然用翅膀挑战峰顶
滑翔轨迹动魄惊心
一小阵微雨飘洒，传递着
天地间的问候
谁在高处正默默不语，俯视着
世界缓缓下坠，又渐渐悔改并依皈
19．
大峡谷森然，巨石峥嵘
保持亿年前的撕开与滚落之姿
有天崩地裂的记忆
从崖壁外侧，从高悬的等高线上
开辟一条在希望中无望、又在无望中希望的
踽踽窄道
那是以凿子的手工
生生地对抗凛凛的天然
空中回响代代开凿之声
堆积在一起
终汇成悠长之叹：走出去，走出去，走出去
远逝的旅人，背影绰绰而叠叠
而今行至宇宙的何方
未来某一刻，可否会同时返回故乡
20．
一方宋朝石刻，高悬在
背阴的削壁
道路整修之事约略记载
字迹不情不愿，越来越难辨
与其说为了记住，倒不如说为了淡忘
岩石的肌理被划破
捧献出了词语
笔画晾晒在时间里
与时间对抗，欲冲出时间的洇漫
或与时间同归于尽
终因疲倦而败北
文言文凉拌雨雪风霜
笔画之间，青苔依稀，自我纠缠
笔画凹处盛着虚空
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世上唯有虚空是永定的，并且浩荡
21．
栈道从山脚开始，往山腰和山巅
缓缓攀升，追赶天空
寻求绝对真理
一条道路要多么不计后果
以至于忘了自己是一条道路
才敢把自己挂在绝壁上
一道瀑布赤膊上阵
从半空跃下
形状和声响，被紧邻的那面崖壁
完整地录制
它以忘我之姿，粉身碎骨地拥抱
万丈深渊
在底部，溪流以合作的态度
回答沟涧中野花的提问
并交出由石斑鱼测量的
这个秋日的常温
22．
峰峦描画出天际线
并遮挡了夕阳
山间的光景提前黯淡
剩余的光线，在巅顶变幻着
幽冥的七彩
呈放射状进入谷底
谷中正在变得静谧
所有声息都撤退、消弱、递减
河水已把脚步放缓，再放缓
河床中，石头堆砌，闪着微光
为自身重量所累
不知不觉，我脚步加快
古道，西风，唯独缺一匹瘦马
嘻皮笑脸的断肠人，在等谁的电话
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脚步
季节、生命和人世，竟都一起
到了这样的临秋末晚
我加快了脚步
走得跟斜阳下滑的脚丫子一样快
草木镶了金边，苍郁还在弥漫
23．
天色越来越暗，人生越来越短
在晦暗之中，一株松树在山巅兀自独立
坚持诵读云朵的经书
一只棕背伯劳站立树梢，用长尾巴
给自己打着节拍
急切的叫声加速了天黑
没有见到萤火虫
那为爱情而撑到秋天的，少而又少
人奔走在石径上，可感受到自我的存在
体重、年龄、心率、脚底的茧
还有体内半生的混乱
人在石径上奔走
走平路，走上坡或下坡
从台阶上走出更多的台阶
把路迢迢走成路漫漫
一个小型水电站属于二十世纪
负责着山外的万家灯火
山脚一个村子已隐约可见，叫鱼川
24．
古道尽头，是平平坦坦的温情
古道钻出大山之后，会没入田野
田野携带着地平线
连接市井与村落
屋瓦翘起檐角
挑着青蓝的夜晚
以及夜晚之上的鸿蒙
古道也许是历史地理学的表盘上
一根细小的指针
萌生有时，修筑有时，焕发与蓬勃有时
衰落有时，怀念有时，怀念之后再忘却亦有时
我就要把这全程走完，在我完全走过去之后
莽莽大山里的古道
将明月高悬
25．
来路即去路，终点即起点
出口就是另一个入口
相距遥远的两座山门，互为结束与开端
中间的曲折与起伏，跨度千年
月亮在后脑勺，在夜的剧场，念着独白
——关于生之繁华与苍凉
云雾在背后拢起又开散
拽着衣袖挽留
我没有挥手，也没有回头
接下来即将奔赴前程
新的路径夸大着速度与里程的矛盾
是高速公路、铁路与航线
现代的风劲吹
吹过现代医院和现代坟墓
吹过现代的苦闷与荒芜
世界的制动系统已经失灵
永远是，且只能是
在虚构的恐惧中提速，冷漠地向前
那么，请告诉我，唯有什么不变
从今时直到永远
2020．1．
作者简介：
路也，济南大学教授。著有诗集、散文集、小说集、评论集等多种。现主要从事诗歌和散文创作，兼及创意写作、中西诗歌比较、编辑出版等方面的研究。
2021年《南方诗歌》6月总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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