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诗点":从历史中打开边塞--品读老房子,张媛媛
西出阳关(组诗)
老房子
伏羲庙
入庙堂前,先谒
左右两棵树
风声、雨声、雷霆声
还挂着
龙爪凤尾的悠悠
石埙、琴瑟
树瘤醒目
象形文字需要把一些旧事再
一 一解开
阳光飞梭织网,渔夫
浮上了云端
八卦舞者
从昆仑山一路摇摆下来
广场舞迎上去
大妈
开阖折扇
一画开天
爻辞撞我一头懵懂
如果
导游的明眸荡过来
即刻
她就是
解我一卦的河洛
李广墓
带来凉州词
凉了的风替我翻拣,我用热心肠
为您诵读
咽喉深嵌一支箭镞。石马坪
再猛的虎也翻不过去
我其实想试试
用欠缺战阵的千年心肠
百转一句建议
醒来后,就拆掉四周青砖和祭亭三间
“历史会还给一个公平的”
这种说法普适,如同臆想的安魂剂
即或给予一种恩赐
我读出你的惯常风雨
与其祭奠一段沉重说辞
莫若敞开心胸,看柳柏轻绕幽幽浮云
你的墓地,谁选在
市井边缘。一句“冯唐易老”朗朗
从隔壁学校爬壁而来
咂起一只蟋蟀,堵我的嘴
“惜乎!子不遇时”
西出阳关
时值正午,紫外线陌生
像是从汉赋头顶直坠唐诗的生僻词
沙粒粗糙的句逗由竖排
恣意到横行
穿透柳林之后
就更加呼呼地和风声
熟稔在一起
王维是再熟不过的词
横竖要把他也
安放在阳关,安放成
泥古不化的遗址
渭城一早的雨,纷纷追溯
一阵稀疏一阵。后人如风沙
反复吟哦
诵黄了柳叶、芦苇、骆驼刺……
再用拥抱天空和大地的姿态,仿他
而酒杯
任由你高高举着
“看啦,杯中荡云
被量子用力学舀出蓝天”
硕大情思
呜啊,呜啊——
故人不逝
焉支山
不确定,乌鸦
是不是还想再压黑
一场战事
嘶哑,张皇,断断续续
像是在揣摩
大漠,孤烟,马蹄
揣摩远走诗歌的如泣如诉
揣摩众邦来朝
深秋恍若前世
榆杨纷纷
被吹散了的史料。自有来人
一遍遍清理
甘凉咽喉
登上焉支山抒金黄豪情
一尊硕大石碑
松针纪事
乌鸦活字印刷
凉州白塔寺
兵荒马乱和天旋地转
是迟早发生的事
塔基在,萨班的灵骨
会一直长到塔顶。这也是
迟早的事
你的方式是
护佑萨迦寺上空日落日起
把《萨班致蕃人书》读到了秋黄
就该来寻老鸹跳跃的菩提林
用两种语言结束一次会谈
结果是军旗、战鼓、剑戟习惯了木鱼、香火
和诵经。而你的习惯是
在荒草颈项里嘎嘎拔节
猛然惊飞的黑鸟
叫白100座塔。这种分明
是不是要把我伫立成
第一百零一
月牙泉的骆驼
一声呵斥。昂起头
又一声呵斥,再一声呵斥
一根绳索粗暴
它,跪下了
呵斥者小心翼翼
扶着我
梭下驼峰
一路颠簸
想搂一下你的脖颈,表示点什么
忽然你
瞳仁涌起湖水,一弯如刃
削卷我
鸣沙暴烈
是你昂首想要吼出的么
影子
湿润得那么干涩
那么碎屑
茶卡盐湖:天人感应的叙说
诗写忌惮形容词,而它想方设法
也要把你绕进魔幻现实
“天空之境”
——在西去大漠的路上
我们不幸着了魔
突然被神秘的翅膀拍打车窗
裹挟进吵嚷
水鸟,从对盐的冥想以外驮来
非虚构现场,众口一词
清晰就是让你无法分辨
芦苇站在虚构和非虚构之间
似笑非笑。摇摆不定它
始终秉持的灰色立场
冷风的真实就是
毫无立场。虚构冷漠
非虚构白太阳
屏住呼吸,再缓缓吁出一口气
看铁轨孤零零被呼入湖水的晶体
电线杆瘦斜了光阴,韧性的教鞭
让你习知
一种倾向祁连,另一种
倾向于昆仑。指向湖水
其实是流云的真身,指向流云
看见万物聚一柄镜子缤纷
天,堕入看得见摸不着的色
空,兜着它粼粼
紫色围巾公开肉色脖颈
对镜梳妆的女人啊
请把你的黑色长发轻轻绾起
红色披风招摇
心乱如麻的时刻
盐就用动词孕育青
湖就在名词中出于蓝
镜就鉴于天人感应而动容
好吧,那么我们就不得不同意
茶卡盐湖
以标准的形容词词性入诗
受传世膜拜
供众生诵吟
炒拨拉
要一炉猛火,再要一阵呼呼作响的风
还要操一把
翻转乾坤的黑铁铲
祁连山和龙首山之间风吹草低
鏖战不断
那个灰懵倦怠的老板娘腆起胃部
圆润到无缝隙的腿
一见到门缝外的来人,峰壑更不谦虚
胜利者的内眦眼
把昏暗笑亮,把阴冷笑噪,把战壕一样细长的小巷
笑得人呼狗叫
赶紧,赶紧——
把心肝腰肺宝贝都掏出来,炒了
把牵肠挂肚隐匿的铺开来,炒了
把姜葱蒜皮牙子青椒红椒孜然辣椒粉一众燥物
统统炒了
炒出一锅清脆,炒闹一屋喧啸,炒暴
一堆烟火
啤酒瓶在给战争遗址倒进新泡沫
铸铁鏊子明灭
墩实着朝代烽燧
*炒拨拉是张掖市山丹县最有名的地方小吃,因动作而得名。支以铸铁鏊子,将切好的羊肝、肺、肚、肠、心等佐以调料葱花蒜苗下锅,以柴禾或煤炭为燃料,用猛火爆炒,待熟即食。
从历史中打开边塞
——品读老房子组诗《西出阳关》
张媛媛
几年前在国家图书馆,我第一次读到了诗人老房子的诗。初夏的午后,阳光透过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变得舒缓且柔软。在偶然翻开的《四川诗歌地理》中,我读到了《九行诗》。如同一个魔咒,“九”被诗人赋予了深长意味——时空的搁置,自然的物象,周遭的陈设与诗绪的丝缕,皆巧妙地收纳于仅有九行的诗意空间,现实场景被抽象为美学符号。而在“九次回车键”后,无限的诗思漫溢而出,随着猫声渐悄渐远。这首诗爵士乐般慵懒肆意的节奏,无比契合我暂时从琐事中逃离的心境,结尾若隐若现的收束,更让我倍感惊艳。美国诗人爱伦·坡(Edgar Allan Poe)认为诗歌是具有启迪作用的短暂刺激。与《九行诗》相遇的一瞬,我真切感受到了这句话,内心触动犹如醍醐灌顶,旋即,我将此诗抄录于我的读书笔记中……数字“九”颇有玄学意味的神秘感和宿命感,它所寓意的至多至远,无尽无休,及其谐音“酒”所带来的甘醇醉意,便是老房子的诗给予我的第一印象。
而《西出阳关》这组诗,将缥缈的诗思回落于具体的风景之中,呈现出与快照式短诗截然不同的面貌,让我看到一个诗人创作中的无限可能性。组诗的标题让人不禁联想到盛极一时的“新边塞诗”,但与新边塞诗歌明显不同,《西出阳关》虽聚焦西北风景,凝视西部风情,但诗人既没有过度迷恋“在地性”,也没有走马观花或蜻蜓点水式的浅尝辄止,而是以旁观者的目光审视风景的肌理、探入层垒堆积的历史与文化。这位南方诗人眼中的西北,不再流连于外在的单薄风景,而是向内探询诗性的底蕴。是的,旁观者永远关注事物的内面而对外部漠不关心。日本学者柄谷行人认为:“只有在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inner man)那里,风景才能得以发现。风景乃是被无视‘外部’的人发现的。”疏离外部藻饰而心怀热忱的旁观者无疑是真正的“内在的人”,在漫游的旅途中,旁观者以延伸的视觉发现隐藏在景观表皮之下的历史风景。
组诗中第一首《伏羲庙》,将书写经验与现实景物重叠一起,进入庙堂即是进入诗歌自身,而虔信拜谒的姿态,既源自诗人面对古迹时油然而生的真实感触,亦是他落笔时葆有的真诚诗心。石埙、琴瑟、八卦、爻辞、河洛、象形文字……一系列根植于传统的意象,以未及言明、不曾说清的“旧事”为圆心,缓缓荡开层层涟漪。所谓“旧事”,是吹散的史料,是未解的爻辞,是模糊的碑文,是虚构的冷漠与记忆中的“一堆烟火”,接下来的几首诗延续诗歌开端的谦卑与敬畏心,不断从旧事中探听现实,重现风景。比如《李广墓》一诗,带有鲜明的咏史诗格调,但细读之下,便可发现诗人抒发的情绪是复杂的,与其说是怀古的伤感,不如说是对历史的释怀,无论是重新解读凉州词,还是聊以自慰地慨叹“与其祭奠一段沉重说辞/莫若敞开心胸,看柳柏轻绕幽幽浮云”,都融汇于细腻且克制的修辞之中。古典文言与通俗白话的相杂糅的语言质感,与层层叠叠具有互文性的典故,使诗歌中的时间界限变得模糊。诗意的联想自由地往返历史,穿梭于回忆与现实之中,使古典的内蕴发出悠远的回响。接下来的两首小诗《西出阳关》和《焉支山》更体现了这种特点,历史成为修辞,以互文的方式不断打开边塞:紫外线“像是从汉赋头顶直坠唐诗的生僻词”;“后人如风沙/反复吟哦”;“榆杨纷纷/被吹散了的史料。自有来人/一遍遍清理”;“一尊硕大石碑/松针纪事/乌鸦活字印刷”……自然景物与人文历史相关意象的互喻如此和谐,诗人游刃有余地将不同属性的词语交织在一起,乃至《凉州白塔寺》中,连诗人自我也与景物融为一体,成为被黑鸟叫白的第一百零一座塔。最后一首《炒拨拉》,则让凌空高蹈的诗情与思绪重回人间烟火气,当然,诗人老房子没有将诗意停留于口舌之欲,诗尾的升华仍回到历史象征中——“啤酒瓶在给战争遗址倒进新泡沫/铸铁鏊子明灭/墩实着朝代烽燧”。
尽管《西出阳关》是由同一主题的短诗汇聚而成的组诗,但诗人一以贯之的气韵,使之更像是一首具有整体性的、融贯一体的长诗,一部始于神性、归于世俗的西北行纪。谁说“西出阳关无故人”?交织于风景中历史印痕早已是诗人的熟识了。
作者简介: 老房子,本名刘红立,四川凉山人居成都。中国作协会员,四川省作协第八届全委会委员。曾获《安徽文学》“实力诗人”(2014—2016),《成都商报》诗歌集结号“头条诗人奖”,“红花郎”杯全球汉语诗歌拉力赛月度冠军,首届全球“杜甫诗歌奖”当代原创诗歌大赛总冠军,“名人堂·2018年度十大诗人”, “2019年《延河》杂志最受读者欢迎奖”诗歌一等奖等多种诗歌奖项。出版诗集《低于尘埃之语》等多部。
作者简介:张媛媛,蒙古族,1995年生于内蒙古通辽市。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写诗兼事批评,诗歌与批评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作品》《上海文化》等刊。曾获第二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二等奖;第十届首都高校原创诗歌大赛一等奖;第六届“抒雁杯”全国大学生诗歌大赛二等奖等,入选第十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耳语与旁观:钟鸣的诗歌伦理》(台北秀威,2021年)。
2022年《南方诗歌》1月目录
“张桃洲诗论”:存在的几副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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