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珞珈诗派”华姿：被沉默惊醒

                                                            

 

珞珈山的鸢尾

 
我喜欢这些鸢尾
有时也喜欢那些百合
从鸢尾到百合
这相似的美，多么短暂
我们活过的年月，多么短暂
 
鸢尾又开了。除了光
再多的善，也不能使它提前绽放
我能把你比作鸢尾吗？不
要比就比作百合。多年后
我用来爱你的爱，已经不是出自我
我和鸢尾，鸢尾和百合
所有的关系都是为着救赎
为着像花瓣一样相依
然后，在爱的不可能之处，活出爱
 
在珞珈山，我只停留一会儿就走
如同在人间，我只过些日子就离开
但人间的戏，天使在看
那造天使的，也在看

                                              2019-2-5

 
 
八月

 
“棉花开了一朵。”
许多年前，父亲看田归来
一边踉跄着踏上台坡
一边欢喜地对母亲说
那时暮霭开始弥漫
晚风裹着汗气吹过禾场
晒过的绊藤草，在母亲手中
散发骄阳和尘土的气息
柿子树下，木槿花开成篱，蜻蜓翩翩
野草莓也红了。一眼望去
天边霞光万道，落日恍若旭日
这是我熟悉的蒲潭村的八月
可是片刻之后
世界再度黯然，归于寂寥
连同那朵棉花，连同
它带来的那一点点短暂的光照

                                         2019-7-21

 
 
我是见过黑夜的人

 
夜幕在不经意间合拢
天色骤暗有如停电
万物还在招展，万籁却都寂静了
黑暗不会因为一枝花需要光
就推迟到来。那销匿于夤夜的
曾经美得惊动中央
混迹于群的，恰如蟋蟀遁于棘丛
踌躇着，有一声没一声
但我是见过黑夜的人
这时寂静已变成石头
在石头里点灯的，已在白昼老去
说反话的，写别字的
与唱高调的一起，挤满左右
鸦雀无声、暗影环饲之时
不愿出售灵魂的，出售了一个梦
但我已经是见过黑夜的人

                                             2019-9-7

 
我在人间纪念你的名

 
北方已经下雪了
南方的雪也在路上了
天气越来越冷，用血气活着的
开始抱团取暖。听说今夜一过
昼夜的界限就模糊了
忙着给黑暗镀金的，除了
用滤镜，还须用谎言
樱树的叶子眼看就要落尽
白色的乌桕子在夜色中摇晃着
越来越白，越来越像雪
“如果没有爱，我们就会枯死”* 
此时或此刻，我在人间纪念你的名
孤单得，仿佛人间没有人——
不，仿佛人间只有人

                        2019-11-30 *语自卢云

 
 
这个年代的雨声

 
“又下起来了”
在群里写完这句，我就睡了
再次被惊醒时已在梦里
黑夜在左边，你在右边
我在右边，特大暴雨在左边
这个年代的雨声
混合着这个年代的沉默
我其实是被沉默惊醒的
天黑了太阳才会落下去
雨滴寂静地打在树上
老杨树寂静地站在雨里
但你若呼喊，我就梦不到你了
一滴雨在汪洋里是怎样的
你在人海里就是怎样的

                                            ​2020-7-15

 
 
一切我怀念的

 
整个下午，我都用来怀念​。
哀伤是没有必要的
不管是否愿意，你总会失去
就像这山上的晚樱
春天繁花满树，冬天形容枯槁
光秃秃的树干上，结疤凸起
仿佛一个人隐忍多年的伤痕。
无人问津的冬天
世界不仅用伤口的疼痛，也用
伤疤的瘙痒，熬炼我们。
从来就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活着也是
死亡不是在这里，就是在那里
不是在今日，就是在翌日
当然，救赎也是。
日落之前，我终于爬到了山顶
天空已经近在咫尺了
晚霞似乎伸手可触
一切我怀念的，我等候和盼望的
都在此时、此地，被镀上了一层金。

                                          2021-1-27

 
 
接受这世间所有的事与愿违

 
这一年，我完全回到自己
在孤立中静默度日
保持距离，洗手，重新从
一日三餐开始，学习活着。
什么是我和我的？
什么是我们和我们的？
你的所得，并非来自于我的所失
反之也是。
秋去冬来，我已准备好
接受这世间所有的事与愿违
并且服从那句古老的命令：
“我再说，你们要喜乐。”*
可我不会告诉你，我此刻的零落。
像这些掉光了叶子的池杉
我也正在越冬。

                 2021-1-28 *语自《腓立比书》

 
 
春不眠

 
老泡桐的花，到了暮春也无人问津
鸡爪槭在春天也是红的
她满树的新叶像一场风暴
被忽略的鹧鸪草，在
明亮的黑影中，张望着斑鸠菊
春天一呼百应，万物熙熙攘攘
我确信我们已经赢得了爱
当夜雨淅沥，疼痛像闪电穿过身体
多么安静。有人在此时离去
有人在此时来临
可离去和来临都寂然无声
晨曦将至，我看见母亲从梦里走出
我看见她低眉颔首，又翘首远眺
用婆娑的声音说：“油菜花都开疯哒。”

                                           2021-3-31

 
 
安于此

 
整个傍晚，我都在和一朵
小白花对视。我凝视它，直到它
飘落，在我眼里变成一朵浮云
然后我去做面包。我做的面包
跟我老家的火烧粑并没什么不同
我把白面粉、全麦粉和在一起
再加一勺荞麦粉
我那么专注地揉面，用右手
再用左手。仿佛再揉一会儿
我就能揉出一首歌来
麦香缭绕仿若清晨的白雾
我知道，这是余生
我所能拥有的最好的生活了
然后我去散步。暗影婆娑中
新我牵着旧我。我也知道
这是此时我所能找到的最好的陪伴了
我安于此，再一次感到踏实

                                            2021-6-21

 

重要的事越来越少

 
我越来越觉得
我在海鸦苑独自度过的四季
是一份额外的恩宠
不为衣食劳碌，也衣食无忧
似乎孤单，其实是自在的
或许缺乏，却是常常自足的
寂静像一柄巨伞罩在
我的头顶，每天我晚睡晚起
每天我做饭吃饭——
用五谷杂粮喂饱外面的我
用上帝的话语喂饱里面的我
风雨飘摇的午后，我在
桌椅和字词之间走来走去
一个句子就足以熬过一个
不疼不痒的下午
重要的事越来越少，少到
只剩下必不可少的那一件
哦，我愿从此隐居在祢的创造里
不被世界知晓，像从未来过一样

                                           2021-6 -24 

 
 
返乡记

 

 

1. 我站在母亲的菜园里

 

母亲的菜园变成了树园
太阳光穿过树缝斜射下来
在应该长韭菜的地方长了葎草
在应该长土豆的土里
可能正在长石头。斜阳下
我的影子那么葳蕤，又那么婆娑
好像是她栽在人世的一种作物
睡了的人是不会起来招呼活人的
树上的光正在暗下去
我在没有了菜的菜园里张望
天气这么好，你说的还乡究竟是什么？
 

 

2. 在堂姐夫帮我打开老屋的大门之后

 

但我没有勇气打开她的房门
我怕一打开，她就
走过来，在我开口前先开口说
“呀，你回来了！”
她坐过的小板凳还倚在后门口
旧毛巾蜷缩在晾衣绳上
还是一幅啜泣的样子
上楼时我瞥见她的侧影
从镜子里一闪而过，跟真的一样
如果她要来，她只能从过去来
可是过去早已消失
我上到三楼，站在露台向东南眺望
这就是她的田野。多么盛大
可世界有多繁华，田野就有多落寞
流泪撒种的，并不总是欢呼收割
吃五谷的人，也曾吃土
吃自己的眼泪和牙齿，吃风
我下楼。关门，锁门
突然间，我听见她在堂屋的墙上
喃喃地问：“再什么时候回来呢？”
 
 
3. 在没有母亲的空屋里，想起母亲弥留的那一夜

 

雕鸮不知在哪棵树上尖叫
我翻了个身，再次睡去
在夜与昼的交接处
这黎明前的黑暗就像
一枚暗扣，连接着
她的生，与她的死
我睡了多久？当我醒来
他们说，她已经走了，到好处去了
风还是吹着风，火还是烧着火
太阳也不会因为人间有哀就提前出来
我开门，点灯。都结束了
这里仍是王眉湾。可是从今以后
再没有人在这里等我了，这里也
再没有我想等的人了
再没有了

                                                  2021-6

 
作者简介:华姿，生于湖北天门，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供职于湖北广播电视台。1981年开始写诗。1985年参加《诗刊》青春诗会。1991年停笔。2017年底重新写诗以来，在《诗刊》、《汉诗》、《长江文艺》等发表诗歌数十首，入选《2019年中国网络诗选》《诗刊》2019年选、《2018-2019中国新诗年签》《2021年中国诗歌年选》等。著有：诗集《一切都会成为亲切的怀念》《感激青春》《一只手的低语》；散文随笔集《自洁的洗濯》《两代人的热爱》《花满朝圣路》《赐我甘露》《奉你的名》《在爱中学会爱》《万物有灵皆可师》；传记《德兰修女传-在爱中行走》《史怀哲传-唯独这样的人》等。 曾获：屈原文艺奖、冰心图书奖、长江文艺散文奖、2014最灵动图书奖、长江丛刊文学奖。曾入选：当当五星图书榜、当当最受关注图书榜、新浪中国好书榜及“十大女性图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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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南方诗歌》7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8月总目录

2021《南方诗歌》9月总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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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南方诗歌》11月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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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珈诗派”方舟：如何爱上一条河流

”珞珈诗派“李桑梓：梨花在风中摇曳

"珞珈诗派“陈应松：浩荡翻滚的灵魂

”珞珈诗派“李立屏：把所有的秋色收入囊中

“珞珈诗派”邱华栋：在漫天的大雪中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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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山流水”：《百望山雪意简史》，西渡、臧棣唱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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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元峰：醒来之诗

李金佳：巴别塔上的沉默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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