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安：春天和语言学家

                                                   唐寅九    《粉色记忆》

 

记一个活人的念头

雨天的肉身有种药草味
一睁眼他就通晓这个道理
他在屋顶晒谷子，读黄历
根据惊蛰以后女儿匆忙
长高的个头揣测时差
 
巡林人喜欢挨家挨户串门
他钟情举着掌纹观察山势
把自己当作梵高的儿子
和草甸子打了场遭遇战后
他漫无目的地占领了雨天
 
开路的镰刀以地衣为食
湿润在青烟里开始露出兽形
白昼一层层堆积在祖辈坟头
道士先生和颂祷词围了过来
“天地君亲师啊”“车前草二钱三分”
 
坐在野草失事的地方
活人打算熄掉手头的烟
但转念想到自己寿命还长
活人有过许多念头
但甚少涉及到死
 
 
春天和语言学家

河滩长满了暴雪灌溉的青岩，
祖父骑马穿过这片巨大的风景，传说
在神话年代，春天就在这一带饮水
此刻一个南方太阳高高悬挂
一群衰老的女人趴在屋顶，举起土制望远镜
观察升高的海拔、鹰和上山的人
野马在大道上集合，要去向一个
还未被牛群占领的牧场
语言学家就坐在田野里，浑身挂着向日葵
昼夜不停在土里翻找
短句的马蹄铁
他的书中记载着春天的四种变格形式
类似的伪经，往昔被人群多次撕碎
吐字的瞬间在低温里发抖
神骑着鹿，悄无声息地路过田里的他
春天里每一种日子都是这样，重复着不曾重复

 
猎人与四方志（四首）

北京

每天一次，蜘蛛在浴室围猎春光
你把肉体泡在风中，丢弃了身份
嚼着漂北者的方言，等待地铁停泊
在商贾与工匠的区间，通过江心时
群鸟出动，飞越地平线上故国长城
偷猎者背负琴弓，窥视大地的远景
为它们设想落脚的电线杆和金色地皮
黄金和大难临头的醉汉同吃同住
在经济危机和衰老撒网以前，
你最好熄灭了灯，在暗中听老虎吼叫
 

泰山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
玉皇，一个向古的词汇，雌雄同体
砍柴人命中七十二次踩着蒙昧登山
野马群被养在山麓，翘首北望
那些重峦和叠嶂，太过普通
猎人们找不到经书中恰当的名字
合虚、常羊或是一知半解的少女峰
稠密的油松林避开了飞箭与谶言
抖落一个太阳，松针和箭头
同时落地，为历史和真实圈定界线
 

西伯利亚

在神话入冬之后，乌鸦学会了收敛胸脯
他遵循农民的逻辑开出第一枪
风雪夜归人彼得受领了苍老的权柄
洗衣妇妻子一早就开始数落阉割派教徒
他披起衣服捂着耳朵出了院门
路上遇见了打狐狸归来的圣父
每年今天他都要静候七点过路的驿车
去公墓山，看望他早夭的儿子
在人类早期，僭主和民主人士相互戕害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故事比比皆是
 

鱼芽村

是这样的， 上学的人都要穿越筒子楼
和词语中的清晨，环伺夜雾和草甸上
欲言又止的绿，我发明过一种预感
此地上帝的数量太少，而人太多
为了解释疑窦和典故中盲目的时间线
我大胆走过麻将馆门口酣睡的母狮
殊不知，猎神就这样自觉与我割席
山雨迅速接近人间，在浩大的剧场里
一个光脚的九岁少年滚动着季节的铁环
在鱼芽村，我遇见了一个猎人的早年
 
 
午后速写

四月拥有过许多种同调的春
没有任何征兆，风在饭后变得肿大
她抬手推门，放出了丈夫的鼾声
窗前的象棋大师不耐地转动手摇电扇
 
孩子说着不要雨，躲进了橡树的一端
出门上工的观相师，迅速通过庞杂时间线
学会定位法后，我习惯背着相机出门
在暗中等候误入光圈的影子们
 
窗玻璃上山的形象拼命倒退
蜻蜓开始成群结队出动
世界暂时失去了自己的嗓音
人在午后的假想里甄别了水的波动
 
 
窗前特写

雨惊醒了雨，波动的地势惊醒后者
一只飞虫跳出了北方的姿态
早春里，喊声就这样跌撞着路过
我们不理会街面积水在哑巴耳后的逃逸
但一些绿色开始，
旋转的门廊得到温柔的展开
打湿的人催促着钟表起步
一种弯曲里，外界的林长到了脚边
当我们在平静里出没，
短暂里的一切都在匆忙地作古
 
 
对话帕斯捷尔纳克

金色伤口选择悠长的夏日出行，
四个女人，预言在一场暴风雪中
我们将遭遇神栽种风车，去保卫
堂吉诃德的姿态
在古老的野火里，
诗的修士廓清了第二次诞生

1

真实但破碎的Б，你睡过的街头
在犹太教的时辰里衰老，
马堡兜售康德值钱的德文字母后，
就匆忙动身朝拜莎士比亚
隔着十的年头，马睁开瘦眼
探察北方：城市中发生着陌生的灾变
 
睡袋中的青铜，盲目守卫革命的门洞
 
2

二月是一种革命的朗姆酒，我寄信
给里尔克，一个看穿神的布拉格人
你却嚼着俄语，收获了狐狸的醉态和爱情
正如未来的日瓦戈，
一群黑色乌鸦叼着真理四散飞逃，
圣彼得堡在太阳的暴晒下结痂
 
宣布：你的时代到来了
 
3

为何人的形象，会在橐籥中跳动？
这是一场场诗会也无法解答的困惑
不同于但丁，潮湿的俄国诗人们
都轮流背叛了自己警觉的影子
马雅可夫斯基把宇宙扛在肩上走路
古米廖夫成了一个魂魄的俘虏
 
你活着，用蜕皮作为写作的代价
 
4

对国土的逃亡。医生语言的使命
跌倒的众神在荒野中为女人守夜
传说，佛陀徒步丈量过蒙古到黑海的距离
你是骄傲的佛陀吗？
我们必须共同流淌，穿越坠毁的黎明
游击队员们架起火刑架，
 
用啤酒花和瓦雷基诺蓝
 
5

哈姆雷特是一个韵律的称号
睡眠则是一场永恒的战争
天色大亮后，我们揣着姐妹的面包出门
赶最早的那班地铁，
在街头，同行们都听见了教堂的尖顶
没错，诗人，古老为你让路了
 
后来的修士都分享了你伟大的橡子
 
 
论静坐

衰老的儿子藏在衣领，等待意义沉没
房间一动不动，
就像房中央端坐的人
温度小声说话，悄悄制作音量沸腾
光线递来了绳索，纠缠跌倒的脚
果盘中脱水橘子收集着信息，关于
肉体逃避语言。
环绕座椅的黎明统一于
一个佛陀钟爱的动作：质量巨大，
承载跑的闭合，行走的保留。
活人用停止后的松动
克服世界的无言，
但静坐的人内部都怀着死的海拔。
 
 
情事

初秋，晨露深重
姐姐踩着日头出发
 
我们写作，并唱诗
穿越时辰和情爱
松树下做爱的不只身体
还有一件衬衫和胡子成熟的过程
 
鞋子的抛物线属于史诗
或浪漫主义
都无法阻碍一个男人
逃向欲望和滑稽剧的过程
 
姐姐，情事
就像索福克勒斯
撰写悲剧的过程
 
 
家族秘闻

母亲是一个修建堰塞湖的女工，三月里
农忙还未开始，麦种堆在谷仓
她就告别了入学的幼子
背上许多许多的衣服出门。骑着牦牛
沿途她用山盐收集泥坑中的积水
积水是山脉形成的关键
她每月从工作地写信，寄来冰块、雨衣和起皱的纸币
四月、五月、八月，年重叠着年
幼子长大娶妻，她不见苍老
走过的泥路依旧，山脉越发高大雄伟
落成的堰塞湖被家族史官们记载在
书上，地图上
一条条波动的等高线
就像她的黑色毛发

  
自然和两类橘黄

天柱倾覆
海棠、吊兰和筒子楼
在大雨中跳动、狂欢。
月光和闪电，两类最不同的
橘黄，追击着尖叫。
黎明已骑上了各种高度的楼房
群氓在暴雨里聆听，城市的咆哮。
这是自然里最寻常的历史。

作者简介：约安，1997年生于贵州，2019年毕业于西南大学，现就读于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俄语语言文学专业，写诗和译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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