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灯：我的男人

                                                 海男  油画   《热烈》

 

一张白纸在飞

 

白鹭要带着水中的自己
远离冬天，所以它飞翔
 
远远望去，整片水域都跟着它飞
接着是山脉，是山脉后面
黄昏的村庄
 
更远一点，是冬天，是尘世
远远望去:
 
一张白纸，领着茫茫的尘世在飞。
 

 

喜马拉雅山

 

和我交谈的鹰，带着雪的光芒
俯冲向下，阿布说
我们是有福的，看见雪山上日出
是有福的
有一刻我确信喜马拉雅山上
住着神灵
就在我看见，与未见之间
而和我交谈的鹰
继续
俯冲直下，向着比雪山更苍茫的人世 ——

 

一位尼泊尔男孩，他和我不同
他和我，我身上的
尘土不同啊 ——

 

清澈的眼神：住满了雪山、湖泊、太阳
以及我

…… 前所未有的宁静。

 

 

流水

 

流水是这样不顾我的感受，带来
上游的消息，不可更改的消息
坏消息多于好消息
远山用青色更换郁积，子规鸟啼血中
看见故国
看见故国以远，更远的人类
雕栏还在，从纸扇一跃而出
明月加固了它们的身子
明月把它们的影子
放到辽远，成千上万倍……

 

是的是的。流水是这样不顾及我的感受
它带着
我永不可能抵达的勇气
和无畏无惧

 

带着那个真正像我一样的我
世事中，微笑前行……

 

并把我，成功留在了原地。

 

 

九曲

 

一条路改变主意，并不表示
它回心转意
我在任何地方都能看见
这样的小路，弯路
一路往回走
越走越瘦小，越走越没有话说，越走
越不知道走向哪
这一次是在内蒙，在九曲
我从飞机往下看
每一个弯道，都深藏着一把刀
都无用武之地
都委屈，愤怒
落日下涨红了脸
都像同一个人，被同一条
河流追赶
同样说不出话：
 
仿佛，一个被自己追问的人
一边走，一边捂着自己的心肠。

 

 

看叙利亚盲童在废墟上歌唱

 

她看不见的天空，是我们看见的
我们以为神不在那里
但一个盲人女孩相信了，她抬头
确信歌声
去了神的居所
 
我从她的笑容里取出花朵，从废墟里
取出哭泣
我从我中取出自己
——毫无疑问，我是盲人，而她不是。

 

水在茶壶里

 

水在茶壶里提醒我
要温情，温暖，要对世界
有温度
我在它越来越低的声音里，感受到
世事无常，世态炎凉
在更低的声音里，我听见它说:
我们就是世事
就是世态
整整一个晚上，雪在窗外下着
它在我的喉咙里辗转
一样力不从心，一样说不清
是什么
究竟，我们丢失的是什么。

 

所见

 
杀鱼，鱼不叫喊。
踩蚂蚁，蚂蚁认命。
 
蛛网上的蝴蝶，挣脱后
又一头撞进另一张。
 
这些都不算什么-----
 
还有那么多鱼
有那么多鱼
游向刀子，和刀子相依为命
有那么多蚂蚁，一直排队
来到鞋底
 
还有一个人：
因为徒劳，而写下这一切。
 

 

蚂 蚁

 

蚂蚁在镜头里
捶胸顿足，我要把镜头放到更大
一只更小的蚂蚁
才会出现，蚂蚁在我的镜头里
悲天呛地，直不起腰
更小的蚂蚁
在它身旁，一分为二，如果蚂蚁也有眼泪
那一定是
母亲的眼泪，一定是母亲
怎么呼唤
都没有应答——
如果我把镜头放到最大，我就会看到
一张人脸，我就会看到每一天
 
——每一天。都有一张相似：
悲伤的人脸。

 

 

我的男人

 

黄昏了，我的男人带着桉树的气息回来。
黄昏，雨水在窗前透亮
我的男人，一片桉树叶一样找到家门。
 
一年之中，有三分之一的时光
我的男人，在家中度过
他回来只做三件事——
 
把我变成他的妻子，母亲和女儿。

 

 

戏中人

 

孤独收获了月亮。水龙头喝斥了江河。
戏中的人，唱词悲愤，婉转
如果我要让他活下去，如果他执意
一死再死，一再活成
我们每一个人
如果我的听力突然中断
如果我凝神
 

看见死去的人，死去的物种
都有相同的小命运
拋出的水袖，在山顶，在云端
迟迟不肯认领结局
 

我空有一颗山水之心
我空有一颗悲悯之心
我空有一颗诗人之心

 

 

灯灯: 现居浙江嘉兴。曾获《诗选刊》2006年度中国先锋诗歌奖、第四届叶红女性诗歌奖、第二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21届柔刚诗歌奖新人奖，参加诗刊社第28届青春诗会。出版个人诗集《我说嗯》。2017年获诗探索·人天华文青年诗人奖，并被遴选为2018—2019年度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诗集《余音》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小众书坊“中国好诗 第五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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