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介：有关一只鸟的传说

○有关一只鸟的传说
 
1
 
那只
被湖水倒映
的影子
叫鸟
那岸呢
 
2
 
我心里
生长一棵树
顷刻间
爬满枝叶
三声鸟鸣
淹没在海洋里
 
3
 
传说那声
鸟鸣在石头里
你翻转一万块石头
磨碎一千块石头
天就黑了下来
只能采集到满天的
星星
 
4
 
命名一只鸟是困难的
为此你找到了天空
话题外延上逡巡着
舌尖上只能吐出
一片羽毛
 
5
 
我的眼中倒映
那只鸟的眼睛
那只鸟的眼中倒映
我的眼睛
——归于“一”
 
6
 
在掌故里发掘那只鸟
它很陈旧
在歌声中唱出它
扑腾着一屋子
闪亮的翅膀
而天空空空荡荡
更加深邃了
 
7
 
那个墨点
拖动整个黄昏
继续摇曳
它与我的两只脚
走在路上
一起归巢
这三只鸟
吟唱着
“撄宁”
 
8
 
事实上你
一只虚构了那只鸟的传说
以及鸣叫
雪地深处
埋葬着
它的尸首
 
9
 
时间修剪与反修剪的对应美学：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
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
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
这时候，墙上的那幅水墨画
清澈了
——鸟儿飞了出去，只有那丛
木槿还在盛开
 
10
 
你坐着
一声不响
整个下午就是为了
等待那声鸟鸣
你押着
一首唐诗的韵脚
人静
鸟无
 
11
 
整个下午一直下雪
坐成枯山水
那只鸟在南山中
可有一点消息？
看来这雪还要
继续落下去
心里那场雪也将要下
 
12
 
读诗：
（口服）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2011.05.28
 
 
 
○ 雪人
 
一
 
大雪纷纷扬扬
落下来
 
远山稀疏地
消逝于风雪中
收缩成一点：
 
此时此地
 
犬吠惊醒
一串歪歪扭扭脚印
很快又被雪抹平
 
日暮
形而上之的
雪
 
 
二
 
天。地
二者之间充盈着
一场大雪
色泽与纯度趋于
纯粹
 
有之无
无之有
 
 
三
 
大地岑寂
一只山鹰栖息在雪凇上
 
扇动翅膀，惊起
一轮月亮
 
月亮脸色苍白
像是从旧信封里倒出来
 
梦境重叠着印在雪地上
树林斑驳不清
 
寒冷融进空气
提炼出一种声音
 
清冽而朦胧地
响彻在你的思想深处
 
 
四
 
雪地上似乎有银狐的足迹
暧昧不清
 
雪地上雪人站着
稿纸上的站立的诗
纸上苍茫
 
高处不胜寒，起舞
弄清影。凝结之物
化为虚无，太阳热情里
 
雪人，雪人，叫什么名字？
你问
——“撄宁，撄宁”
 
 
五
 
雪地里
月光朦胧
在滑翔
 
雪光
更加皎洁
 
清辉里
端坐着
皑皑雪人
 
不笑，也不闹
不言自威
 
寒冷
 
 
六
 
雪人，雪人
端坐于雪地上
来自于山中
 
树枝上的冰凌
一朵朵开着
 
这个冰清玉洁的世界
雾凇
 
 
七
 
思想是黑色的
一潭无底洞
 
“咕隆，咕隆”。声响
 
那雪光
让人想到北极光
 
雪人知道吗
 
 
八
 
雪人，雪人
它来自于哪里
浑身雪白
 
又一个中午
它化了
剩下一滩水
 
太阳出来了
连这滩水也
蒸发了
 
雪人，雪人
 
 
九
 
雪人
雪人
它是白色的
 
而思想是黑色的
 
雪地上一丛慌乱的
树枝影子投射在它的身上
 
雪人
雪人
 
是它把思想
染成了黑色？
 
还是思想把它
染成了
白色？
 
 
十
 
雪人，雪人
我呼唤着雪人
 
我向这个世界寻找
一把扫帚
原来是你的一条胳膊
 
我向思想里去寻找
两颗煤球
原来是你的两只眼睛
 
雪人
雪人
你在哪里？
 
 
十一
 
雪人
冬天是你的宫殿
 
我听到你的声音
 
在寒风里
在幽蓝天空里
在暧昧不清的月光下
 
 
十二
 
雪人
雪人
 
山中的清泉声
倾泻在你的身上
 
幽蓝色梦境
 
 
十三
 
山中野鸡
藏在山里
 
雪地上
两三行
竹叶
歪歪斜斜
 
雪人，雪人
雪地里
没有任何你的
 
踪迹
 
 
十四
 
梦境里
雪人坐着
 
风声是白色的
吹得大雪纷飞
 
梦境也是白色的
泛着寒气
 
地毯一样
被雪人随手一卷
随身带走
 
太虚
 
 
十五
 
雪人
意念里的物质
白色
 
雪人
物质里的意念
白色
 
雪人——
留白
 
 
十六
 
身体被囚禁
在密封的盒子里
 
然后被
 
一片窸窣的
鸟语所踩碎
 
漫天飞舞的
意象以及声音
 
像是暗箱里报废的
底板
 
雪人，你
 
 
十七
 
你在
庄子的竹简里
坐忘
 
然后在阳光下
一点一点
化掉
 
至善无善
至冷无冷
 
“杀生者不死
生生者不生”
 
“其为物
无不将也
无不迎也
无不毁也
无不成也
 
其名为撄宁。”
 
 
         2013年1月

○降雪册页
 
一
 
漫天雪花从
梦境里开出来，覆盖
旷野
背后一片黑暗，而我们过于
关心故事本身
 
二
 
金黄色的麦秸垛似乎要
燃烧起来了
阳光下，麦秸垛上的
薄雪一片冰凉。上面是
幽蓝的天空
 
三
 
封冻的河流覆盖着白雪
月亮无声地敲碎薄冰
打捞自己微茫的身体
 
             2013.02
 
 
 
○割草谣
 
蒙着深灰色头巾
所以，看不清你的脸
时间，太久远了
在坡头，水渠边
或荒地里。你
弓着腰。左手，抓紧一大把草茎梢
（里面混有蒺藜或拉拉秧）
右手上的，镰刀
绕向后面的地皮
利刃略向上倾斜着
与地皮保持适当的角度
狭长的叶齿割剌着
你手掌上的
硬茧
它们很快离开地皮
被你熟练地甩在一旁
然后
你的左脚
向前迈上一步，左手
自然而然，再次捋住一把草
有时，放下手中镰刀
用手背
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看看天。镰刃在阳光下闪烁着
彩虹一般的光晕
在八月，太阳烘烤着大地这块大蛋糕
一堆一堆割下来的青草
沾满露水
在道边晒干。再用木叉子
堆成草垛
留作冬天的饲料
喂养你的老马
你常说：“苦杏仁”
忽略掉路上的风景
割草，似乎成为唯一的过程
堆在一旁的青草越来越多
你
越来越干瘪，然后
你，永久地睡在了这里
三十多年了
妈妈
地头上，你喝剩下的水罐
我还在用着
那把镰刀
现在在我手上
割啊，割啊
世界之外也是
割草之外
你拥有了全人类最后的睡眠
我也会被蒺藜划破手指
扣眼里插着
一朵野菊花
这些都是必然的、暂时的
我们又能怎样呢
苦杏仁，它一直在双齿间留着
我们割啊
我们又被上天割啊
 
                       2013.2.19
 
  
○白日梦
 
午后，书自然
从手上脱落
阳光无法从我
这集线装书上脱落
倒映些碎影子在岸边
 
浑身晒得滚烫
感觉自己
是一块马铃薯
弥漫泥土的气味
做些死亡的幻觉
 
“局外人”无声
一块深褐色斑点
街面上忽隐忽现
人影、声音可以调播
却找不到调纽
 
世界在面前
睡着了，故事归于湮没
疲倦有着一具小壳
除此空无一物，任其蒙尘
猫爪好像擦拭过
 
2010.10.6
 
  
○说吧，记忆
 
在记忆中如何找到失去的我
并试着漫无目的地说出来
点亮一盏盏野生灯笼草通红的果实
生命悬挂如檐上雨滴
清脆地落在庭院的土地上
所有的时日都是守着庭院听雨的时间碎片
我们唯有虚构那个“我”，那个假象之中完整的“我”
撬开时间的板结体，在碎缝间种植些梦幻和荫影
歌唱着来迈过一个又一个门槛
 
“我”似乎是一根不甚明晰的灯草，被
点燃，被不停地投射
背景是那片潮湿的热带丛林
形而上地不断接近火焰的内焰
纯粹的蓝提炼精神的纯度，氤氲着
一片海洋，被词语所点亮却无法攫取出来
我们每一个都不是开蚌取珠之人
火焰颤抖着，投身于这神秘的寂静并遗忘所有的一切
头上网状星系使得我们沉湎其中并真正失去“我”
 
                                 2013.6.2
 
  
 
○融雪
 
我以白纸打开冬天
雪打开冬天的方式呢
 
雪地上印下所有脚印
黑麋鹿，野山鸡，红狐
以及大风
白纸掩盖我的足迹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在稿纸上
 
凛冽的阳光照耀我的下巴
棱角分明而更加虚无
记忆像是孤岛
若隐若现
然后被这场大雪彻底葬送
 
白纸无声地打开我打开冬天
然后消融得连一点气味也没留下
 
                  2015.2.10

作者简介：

      江介,原名王旭，1975年出生，曾用笔名戈多、木铎，北京人。自编有诗集《我说 光》、《单筒望远镜》、《我们的夜晚的故事》。作品发表于各种媒体和刊物。有作品收入《中国诗歌排行榜》、《汉语地域诗歌年鉴》《双年诗经2017-2018中国当代诗歌导读暨中国当代诗歌奖获得者作品集》、《21世纪中国文学大系·诗歌卷》(2006、2007年度)、《在路上：第三条道路10周年作品集》等。

《南方诗歌》2021年六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1年7月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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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西西：夜幕将临

冉小江：光向前延伸

陈家坪：永恒的树

史一帆：东钱湖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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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鹏：世界，空无一人（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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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毒花联盟：每一棵草都被深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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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年军：一个诗人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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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风：剥开众神托举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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