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媛媛：你的身体是唯一容器

                     唐寅九  《寻找一棵树是你活着的依据》

 

她的历险

 

起初，只是剥桔子时被汁液浸染了指尖
细软纤维缠绕斑驳甲面，清甜的香气
变得黏腻，把她困在优雅的午后——
一张巨大的簇状蛛网。紧接着，蛛丝
对称地收束，缚住双踝，骤然将她倒悬
影子瞬时收缩成一粒模糊的像素点

 

身正自不怕影斜，可太多人习惯从影子中
猜测她的形状，习惯捕捉畸变的镜像
在取景框里看她病容初愈，合十手掌
再为她画上尖帽、扫帚和马赛克
新时代的猎巫者，正从她的名字里
拆解线头，用以编织新的罗网

 

后来的事显而易见。她眼见柔软的
词语被粗暴淘洗，遗失性感的偏旁
剩下的笔画经由过滤，再度分解
变成字母，符号乃至一个黑点
像果皮的疤痕或虫洞，无心的恶意
等她咬开最后一瓣桔肉，溅出酸汁

 

西海子

 

那道锋利、耸峙的高栅栏
曾打乱我们内心安稳的秩序
所幸，割草机留出夏日的豁口
用轰鸣声掩护一次青草味儿的叛逃
冒险者被推向入秋的捷径

 

在那儿，一只小鹿永远警觉
洞黑的眼神击中枪口，滚烫的玻璃珠
反弹将逝回声。它的父辈远渡重洋
回归祖籍，跳动的种子刺痛脚底
不敢再深入沉寂的园林

 

杂草掩映着隐形墓碑，预刻铭文
如蝌蚪游向湿地尽头，在那儿
枯荷卷动泛黄的裙摆，绿头鸭适应
多雨年景，排出整饬的水纹
为迷失的羔羊重建锋刃般高耸的围栏

 

 

内陆深处

 

海岸越推越远，你荷风归来
躲进昏暗的房间，这残忍的
故事中，主角未曾露面
你命中注定将汇入海水

 

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不是哭泣
也绝不是呻吟，而是星星上
刮来的一阵风，刮过极地荒野
穿过你的身体。太阳穴在搏动
子宫和心脏在抽搐在坍塌
细胞和骨骼在爆裂在衰竭
你的双手正探索生死限界
身后灯火不闪不晃

 

别着急否定弑父传言
日影和历书将校正
一切失准的生命。

 

初寒

 

初冬，落叶的脉搏溢出雨水
太阳穴感应云幕深处
日光的召唤，仿佛季节性阵痛
在十一月发丝的根部颤动
时间空旷，树木稀疏
鼻尖上的气息湿润且轻
松软的雾气包裹我
如假想之忧郁充盈徒增的年岁。

 

寒潮过后，山河寂寂
再也无法拾取文字为柴薪
麇集取暖人自傲的叙述
盲窗重现眼眸里透明水印
符号直白掠夺思考的余裕
一则新闻拆除几个标点
一颗松果顺着松针生长的方向
在冬雨中无声坠落。

 

她流淌

 

走出单声道的音乐厅，她顿时
成了一条呼吸艰难的鱼
两腮酸痛，眼皮沉重
红肿的睡意如虫洞吸入
一切声响，而输出的音调
钻入夜晚的冷风
使她脸颊生疼，灼热

 

无休止的争吵，粗暴的
沙石嘶吼，她失去思维
任由语言裹挟自身，泥沙俱下
口腔弥漫咸腥的血味
远处，弦月的刀刃畏惧回答
生锈的黄昏

 

夜晚的滩涂，贝壳垂死
紧抱着蚌肉，膨大泛白的外阴
在水中繁衍远古的母亲
忍耐羞耻的话语如忍耐疼痛的月信
皴裂的乳头和妊娠纹

 

她交付一种和解的可能
逃离无意义的声音序列
风暴从胸口下坠，随即
从眼角溢出
一片苦涩的海

 

 

言灵

 

请别擅自写下占星命辞
记忆宫殿迟缓交付
前文字时代的移情
如匿名说书人一场大梦
从口中吐出花岗岩：
纹路交错成无意义音节
我不敢轻易说出海水般
透明的词语，触碰玻璃窗后
融化的星云，遗留指纹
蓍草，龟甲或无声的字形
符号缠绕，欲说还休
白苫布下隐匿旧书与蠹虫
请许愿重塑当代史——
“上帝板板”*，毋须策略
海生元素内核将浸透脏雪。

*出自《诗经·大雅·板》

 

回信
             

折叠在旧信封里，一个私人的
世界，被希望，同时被遗忘
如镜中之物伸出指尖，相隔不远
两个奇异诗句映照百年前
一个诗人从极寒的高纬地带
摘录窕远天际线，隐藏的图案
在火光中逐渐清晰而记忆泛白
纸面浮起神圣的语言

 

夜晚，声音随钟摆颤动
未曾寄出的思虑
如同枯叶在风中破碎 
一粒米的死亡带着甜意
我是一枚邮票 安静地睡眠
暗灯浮动微弱之火
在牛皮纸信封上斑斑驳驳

 

 

星期五

 

当你的名字被书写、印刷
或转译，从一个虚构故事中
摘取，而后沿着深深的笔迹
重描，一切记忆都不再可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孤岛上不需计算时间，
正如截断之舌毋须生长。

 

海水屡次淹没礁石
任由声音剖开鲸鱼之腹
运往新大陆的黑暗集装箱
震荡狂妄幻觉，自由
是旧疮裂口，无法说出的
话语将无法愈合

 

若你学会拼写或者辨认
象形符号，是否能看穿
自大命名者的圈套
半截名字遗留于沉船
敌人或是福音，一经说出
便不再鲜活

 

只有你才能说出的故事
永恒隐匿于失味的舌根
从遇难桥段开始
海水将侵蚀所有音节
阒寂无声的荒岛
你的身体是唯一容器

 

通报

 

无法抵达的真实从模糊的名字中
发炎，我们必须相信病因是偶然：
流行病传播者的唾液以及风中的
病毒，来自远古时代的细菌——

 

它们直达病灶，一如我们抵达
盲目的信任。真相迂回曲折
抛弃所有啼哭，重建无声庇所
广阔内壁回荡错落的反诘

 

我们戴上口罩，预防祸从口出
吞咽白色药片以提高抵抗力
而浓稠的真相坠入蓝色 深渊回望我
以破裂的镜头和浑浊的眼睛。

 

被锯的锯

 

江心小岛上，蜘蛛在结网
对岸邻国的工事也紧锣密鼓
一阵急雨击打环形建筑
如砧板溢出刀痕——
水涨了。

 

几日来，
气象预警持续憋在云层
台风的眼睛尚未瞥见此处
有人斜倚在岸边柔软的网上
从望远镜中打探隔岸风向

 

我们也在某处投来的视线中
在低气压的午后，某个链条
相互钳制的圆环内部。
当钢铁之躯分列两端，暴力
反噬着虚有的楼阁

 

不敢高声语。我们攀爬着危险的
旋梯，切配师或工匠在噪声中耳语
我们吞咽禁忌词语，像蜻蜓
降低飞行高度——
暴雨将至。

 

锈蚀的喉咙吐出拉锯的声响。

 

作者简介：张媛媛，蒙古族，1995年生于内蒙古通辽市。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写诗兼事批评，诗歌与批评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作品》《上海文化》等刊。曾获第二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二等奖；第十届首都高校原创诗歌大赛一等奖；第六届“抒雁杯”全国大学生诗歌大赛二等奖等，入选第十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耳语与旁观：钟鸣的诗歌伦理》（台北秀威，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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