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表 达

我知道鲜血的流淌是无声的

虽然悲壮、磅礴
也无法溶化这铺满钢铁的大地

 

                ------柏桦

 

表达

我要表达一种情绪

一种白色的情绪

这情绪不会说话
你也不能感到它的存在

但它存在
来自另一个星球
只为了今天这个夜晚

才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

 

它是一个幽灵
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
可就是找不到另一个可以交谈的影子

 

你如果说它像一块石头

冰冷而沉默
我就告诉你它是一朵花

这花的气味在夜空下潜行

只有当你死亡之时
才进入你意识的平原

 

音乐无法呈现这种情绪

舞蹈也不能抒发它的形体
你无法知道它的头发有多少
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梳成这样的发式
你爱它，它不爱你
你的爱是从去年春天的傍晚开始的

为何不是今年冬日的黎明？

 

我要表达一种细胞运动的情绪

我要思考它们为什么反叛自己

给自己带来莫名的激动和怒气

 

我知道这种情绪很难表达
比如夜，为什么在这时降临？

人与风为什么在这时相爱？

你为什么在这时死去？

 

我知道鲜血的流淌是无声的

虽然悲壮、磅礴
也无法溶化这铺满钢铁的大地

 

水流动发出一种声音

树断裂发出一种声音
蛇缠住青蛙发出一种声音

这声音预示着什么？
是准备传达一种情绪呢？

还是表达一种内含的哲理？

 

还有那些哭声
那些不可言喻的哭声
中国的儿女在古城下哭泣过
基督忠实的儿女在耶路撒冷哭泣过
千千万万的人在广岛死去了

日本人曾哭泣过
那些殉难者，那些怯懦者也哭泣过

可这一切都很难被理解

 

一种白色的情绪

一种无法表达的情绪

就在今夜
已经来到这个世界

在我们视觉之外

在我们中枢神经里
静静地笼罩着整个宇宙
它不会死，也不会离开我们

在我们心里延续着，延续着

不能平息，不能感知
因为我们不想死去

               

                 1981 | 10

                 

 

再见，夏天

 

 

我用整个夏天同你告别

我的悲怆和诗歌
皱纹噼啪点起

岁月在焚烧中变为勇敢的痛哭

 

泪水汹涌，燃遍道路

燕子南来北去
证明我们苦难的爱情

暴雨后的坚贞不屈

 

风迎面扑来，树林倾倒

我散步穿过黑色的草地

穿过干枯的水库
心跳迅速，无言而感动

 

我来向你告别，夏天

我的痛苦和幸福
曾火热地经历你的温柔
忘却吧、记住吧、再见吧，夏天！

                   

                       1984 | 08

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墙上的挂钟还是那个样子

低沉的声音从里面发出
不知受着怎样一种忧郁的折磨

时间也变得空虚
像冬日的薄雾

 

我坐在黑色的椅子上

随便翻动厚厚的书籍

也许我什么都没有做
只暗自等候你熟悉的脚步

 

钟声仿佛在很远的地方响起

我的耳朵痛苦地倾听
今夜我心爱的拜访还会再来吗？

我知道你总是老样子
但你每一次都注定带来不同的欢乐

 

我记得那一年夏天的傍晚
我们谈了许多话，走了许多路

接着是彻夜不眠的激动
哦，太遥远了……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
这一切全是为了另一些季节的幽独

 

可能某一个冬天的傍晚
我偶然如此时
似乎在阅读，似乎在等候

性急与难过交替
目光流露宁静的无助
许多年前的姿态又会单调地重复

 

我想我们的消逝一定是一样的

比如头发与日历
比如夸夸其谈与年轻时的装束

那时你一生气就撕掉我的信封

这些美丽的事迹若星星
不同，却缀满记忆的夜空
我一想到它就伤心，亲切而平和

 

望着窗外渐浓的寒霜

冷风拍打着孤独的树干
我暗自思量这勇敢的身躯

究竟是谁使它坚如石头

一到春天就枝繁叶茂
不像你，也不像我

一次长成只为了一次零落

 

那些数不清的季节和眼泪

它们都去哪里了？
我们的影子和夜晚

又将在哪里逢着？

 

一滴泪珠坠落，打湿书页的一角
一根头发飘下来，又轻轻拂走

如果你这时来访，我会对你说

记住吧，老朋友
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1984 | 冬

 

夜半读杨子译佩索阿想到……

 

没被赋予荫凉的树是树。

荫凉的树不是树。

没被赋予情感的人是人。

被赋予情感的人不是人。
         ——仿佩索阿

 

 

你真的完全不在乎吗？

若某种疾病之不可逆

人的自我也不可转让

但也有疾病是可逆的

人的自我有多少分身？
“为何是我问这个问题

如果不是我有病？”
为何我是我，如果我非我

我是谁？一半笛卡尔
一半佩索阿；我思故我在

我看万物在……某人的

脊椎骨，你的肩胛骨……

何来急？想想我们爱的

不是别人，是我们自己
       

                 2021 | 01 | 08

 

 

成或不成为我
——继续读杨子译佩索阿

如果说从前的我不是我

现在的我是不是我？  

“如此多的忍耐……
小时候我不一样……

为变成现在这个我

我长大并且遗忘”

忘了是我，记住是我
周而复始为了成为我？

生一次是我，死一次是我

终其一生为了不成为我？

 

你身体神秘，思想单纯

你带病求生，延年吃药
葡萄牙，请“多拿些酒来吧，

因为生命只是乌有”

           

                  2021 | 01 | 09

 

 

度光阴的人
——致万夏

 

 

活着度过一生
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花开在树上
树下的人在香气中想死
——万夏：《度光阴的人》

 

天色晚了，易想到什么……

缺了诗集就少了夜色
但终于有一个人适合在

监狱里读《物种起源》

他两年读了两百遍

 

读过，也是为了度过……

度过光阴去，人和人不同

有人伐木或捕鱼过一生……
有人研究心脏或地理过一生……

你倒数着剩下的三个字过一生

什么字？我不说
年年我什么都不说，只印书

什么事？我爱做
年年我在家里开办菊花宴
行行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人的灵魂真只有一克重吗？

秋天，北京；三月，纽约

今夕是何夕，此地是何地

月食之夜有白马闪过呀！

唯锦官城永远失去了你……

                 

                  2012 | 11 | 05
                  2021 | 02 | 20

 

穿过针眼

 

神州雾列，俊采星驰。
——王勃《滕王阁序》

 

（1908 年，天津，你在
一间封闭的屋子开了天眼：

“马六甲海峡那里滚裂着
一棵满是鸟儿的黑树！”）

 

眼，亦真亦幻的眼
白天黑夜总是准时的眼

我们曾经的眼
那即将成为陌生的

来世的眼……

 

叶芝
你还在从英格兰的针眼中

向前赶路吗？
波德莱尔
你的晚年如不满尼采    “

死亡就会在重重新叶之后

穿过针眼”

百年后的黄桷树下
我看见了重庆人民大礼堂

银河星群正列队穿过针眼

我的童年也一夜穿过——

我将从头再来？
可我的书已在海上

不在陆地

 

中年后
二分之一的针眼里

有我的好运
坏运在另一半针眼里
生生之谓易，从睁眼到闭眼

有时要一个世纪
有时只需一天半

有时就一眨眼——

           

                   2020 | 01 | 13

橘树下
——读翟永明《青春无奈》中一节有感

 

只有矫情人才说： “你们要进窄门。”
——题记

 

橘子树遮住了阎莉的小屋

小屋里我们一起生火做饭

火苗抖动着昏黄，她顺手

摘下隔院橘树上两个橘子

 

晚饭后，我们来到橘树下

张跃进拉起二胡唱起黄歌

歌声此起彼伏环绕着我们

什么唱法？男低音？美声？

 

声音透过橘叶，月亮入乡
变色，“俄罗斯三套车、深深

的海洋”荡起恋爱的白银……

 

宣传队的舞蹈、人生的烦恼……

空山鸟语后，知青夜深沉……

一个绝世已笼罩了梨花沟

         

              2009 | 01 | 01 | 成都

 

向南方呼吸……
——兼赠诗人杜力

向南方呼吸……
因为文学与诗是女性的

她们有怨
再向南方呼吸……

厨师则属于精致男人

他们害羞

 

马嘶山稍暖，人语店初明

那是姚合，在送杜立归蜀

一字之差呀，莫等闲
我要立即改成杜力

 

正南？也不。快回头

星期天，古老的礼拜天

我们向西南方呼吸……

               2013 | 02 | 23

 

流浪者
——兼写吕德安

 

我将无休止地四处流浪；

我将死于对生活的渴望。
——耶胡达·阿米亥《我变得毛茸茸的》

 

树以树的耐心生长着
有个诗人在纽约走马观花……

他跨下马来
于是他从诗人变成了凡人
三十年后，我在戈宝权的译文里

读到过这件事

 

再后来
他又变成一个厌世的累人出走了

扔下他的妻儿和房子
一间三重奏酒吧
一本谈论日本间谍的书

一个危地马拉耳环……

 

很可能是这同一个人
我在两千四百年前已熟识

很可能是另一个“流浪者

夜莺因告别而吃惊”！
出什么事了？
阳光下麻雀的小阴影让他一见发狂——

 

吕德安迎风抖动一条毯子于岬角

在路上爱上生活？
是的，对于这个常常看不见的人

我送给他两行聂鲁达的诗——  

“在那儿，在阿康卡瓜山顶
寒冷啊你是火的父亲！”

                   

                     2015 | 02 | 16

 

未来世界
——兼赠马强律师

 

 

某星期天早晨你被热疯了

山东在大汗里已无法辨认

祸事临头的鱼会逃去哪里？

很可能会玩穿越去了北美

谁关心，我关心的是孔雀

 

她不在弗吉尼亚理工大学

就不会是一个骑蜘蛛的人1

律师不在京都跑步，也不会

想起瘦哉少年、快哉少年2

如果兵在德语中是农民呢！

 

风有时专用于联络，有时
也吹来母牛交媾时的呻吟……

星际旅行刚让他去了一趟
八十二亿年后的未来世界

猫头鹰已不住树上住井底

 

                      2016 | 09 | 05

 

我是谁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我已经注定得到了我不能选择的祖国

有个不得不背的包袱在我背上重三千岁

怎么说呢，这肯定是我的错，1956 年
我就在错的路上寻找着我一生的往昔——

 

我是北碚新村的谁？大田湾小学的哪一个？

向阳电影院门口紧盯大人吃蛋糕的儿童？

封闭房间里连续吃下三个蛋糕的儿童？
还是那个夏日少年在上清寺邮局黄昏

面对垂死的黄云龙，他满头黑布啊
他曾有过短暂的飞起来的摩托车爱情——

 

请记住，不用你来告诉我，我是谁？

我昨天刚失去性别，今天又失去生死

算此刻——“我是那些今非昔比的人

我是那些黄昏时分迷惘无告的人”

那些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的人

那些夜里出家，就绝不想回家的人

分分秒秒，我在代他们心跳，代他们行走……

代他们吃，代他们睡，代他们哭，代他们笑……

我甚至可以发出每个男女死人不同的声音……

我甚至看这个世界，用你活生生的死鱼眼

 

                              2018 | 02| 08

 

作者简介：

      柏桦，1956年1月生于重庆。现为西南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诗集及学术著作多种:《望气的人》、《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风在说》(英文诗集)、《在清朝》(法语诗集);《惟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诗集，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蜡灯红》(随笔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白小集》(随笔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竹笑》(诗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夏天还很远》  (诗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曾获安高(Anne Kao)诗歌奖、《上海文学》诗  歌奖、柔刚诗歌奖、第五届“红岩文学奖”。2016年4月，获羊城晚报“花地文学奖”。获第九届四川文学奖。获首届东吴文学奖。

《南方诗歌》2021年六月总目录

《南方诗歌》2021年7月目录

谭毅：暗语

吴传玖：八一诗笔记

军旅专栏---丁戎耕：七个夜晚

蒙晦：大百合

沈苇：江南诗稿

刘德路：内心是一列追赶的火车

辛夷：在剑门关与英雄对话

骆家：马家堡

卢艳艳：雪中之雪

周西西：夜幕将临

冉小江：光向前延伸

陈家坪：永恒的树

史一帆：东钱湖的春天

孙冬：历史的内幕

韩俊：桃花是趟过泪水的香

戈麦诗选

张丹：爱的本质

谢天鹏：世界，空无一人（组诗）

小北：远方辞

李浔：对美过敏

晓文：我爱这安祥的下坠过程

狼毒花联盟：每一棵草都被深爱过

白尔：停下来的夏天

曹僧：新的

臧棣：梦想的诗学

王年军：一个诗人的画像

梁梁：当一切都固定下来以后

杨小滨：法镭逸事

涂拥：牛中牛

刘南山：人生书

空灵部落：宝吉寺及人间万物

胡桑：任性的人

天风：剥开众神托举的黄昏

汪涛：蝴蝶

张曙光：一级荒诞的谐谑诗

江介：有关一只鸟的传说

吴立松：这惊喜的岛屿在漫长地盘旋

姚瑶：小片断

阿西：失重的日常

吕布布：大概只有湖水爱这城市的变化

伊甸：真相

田斌：冰瀑

王东东：铸剑

梁晓明：无论我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