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东: 铸 剑
编者按:剑的产生,总是与水、火有关,最冰冷的水、最猛烈的火、最沉默的石头、最坚硬的锤击,才能成就最锋利的剑。剑气总是在最宏大的场景之外。
一篇剧诗(A Drama Poem)
上
第一场 野外
眉间尺:
在野外,我感到,我并不孤单
总有什么在将我尾随
一个黑暗的、静悄悄的鬼魅,
开始时(我最初感到它)
还知道躲藏,后来干脆
在阳光下大摇大摆,一如太阳
在天空中巡游,落在我的背后。
但它怎么和白昼亲密相处?
如果不是一具腐尸的血肉
深入了大地,我小时看见
它的爱也是这样深入草木
气味强烈得会熏倒路人,
可为何熏倒不了鬼魂?
如果我消失,它就是夜空孤独的月亮。
晏之敖:
不是我。
眉间尺:
春天,它可能对着我的脑后唱
“布谷布谷……”让我失落,
我还没想好成年后的工作
是耕种,还是打猎,看着蝴蝶飞舞?
夏天,它可能是一匹落单的狼
和我半路相遇,对峙着
狼眼看着两边,走走停停,
我可以回家,它可以溜走
秋天,它可能是一只雄鹰
在山谷间盘旋,等待着猎物
偶尔降临我懵懂的童年
它追击兔子,我也会呼喊
冬天,它可能是一头强壮的熊
可是笨拙,背负着远山的影子
我最怕它不过是一只、数只麻雀
在草地上蹦跳,那剑和我将毫无用处。
晏之敖:
不是我。
眉间尺:
在白熊向我拥抱的时候,我要
屏住呼吸装死,还是反抗?
夕阳中的猎人救救我啊
夕阳的箭镞纷纷射来,一片血红
晏之敖:
不是我。
眉间尺:
它若是一个杀手,
为何迟迟不动手?
一直看着我长到十六岁,
它想必已绝望而死,
终于变成了枯藤
以观望的姿势缠住一棵松树
它若是一个朋友,
为何不来打招呼?
拍我的肩,拉我的手
我们一起在野外闲游
两朵云飘在了山岗上
享受和平,偶尔也观望人类的战争
晏之敖(沉默)
第二场 王宫
(不可能的对话)
楚王:
你,我怎样称呼你好呢
看起来你还是小孩
可你执剑扑向我的姿势,
显示了一个成人的决心,
我认识的决心,我的决心,
也是我的剑士的决心。
眉间尺:
是的,你应该庆幸适时醒来
躲过我的一击,虽然
我并不习惯刺杀睡眠者
我甚至不习惯刺杀本身。
这口利剑叫我刺杀你
我也庆幸你适时醒来
楚王:
可你刺杀了我的睡眠,
我一入睡,你就执剑扑来
我惊醒,你的身影消失
我的剑士们可寻不着你
我再次入睡,你就再一次
执剑扑来,你不嫌累我还累……
眉间尺:
这样的循环何时能到头?
每一次我投入刺杀的动作
就断了,但睡着了就做
同样的梦,不知是我梦见了你,
还是你梦见了我,让我们
现实中见吧,我的梦,再见
楚王:
因为你不知道如何收场,孩子
干将莫邪的儿子只是利剑。
你执剑扑向我,让我惊醒
要不是发现这是一个梦,
你早就死了一次,让我醒来吧,
显然你未必能接近我的本质。
第三场 城中
楚王:
让我的人民开道
让我的剑士埋伏
让我的车辇直行
而车辇中是虚空
让车辇中的虚空诱杀
十个替身,十队剑士
十具车辇,十口棺材
让我躲在宫中忍受做梦
眉间尺:
难道我接近不了车辇?
分不清剑士、替身和人民?
人民无臭无味,一如空气?
在车辇中呼吸着死亡?
难道我看不透诱饵?
不认识楚王的胡子?
也不认识雌剑?
难道我只能刺杀楚王的梦?
第四场 山中
眉间尺:
天地搭一个熔炉,锻造着利剑
和万物,太阳是热力的来源
晏之敖:
干将莫邪身形高大,在熔炉前
除了他们,世上没有其他的王
眉间尺:
自然界响彻一片感恩之声
但不包括我,天地间的一个孤儿
眉间尺眼前出现一个幻影
幻影:
火花迸溅洒向大地,当你还只是
一个胚胎,如何能够承受这一切?
眉间尺:
你是谁,为何凝视着我?
幻影:
孩子,我是你的父亲。
眉间尺:
你凝视着我,你和我的母亲,
就好像我是一口
刚刚由你们铸就的利剑
你向我呵了一口气,你的身影好凉
简直要把我冰冻住
你向我呵了一口气,像对一口剑
为何你不关心我是否锐利
我要是无用呢?
幻影:
我怕你过于锐利又不够锐利
二者都让我伤心,正如
怕你是男孩,又怕你是女孩
我不该留下遗言毒害了你。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当你还在母腹孕育
就给你留下一口利剑
可唯独没有给你自由
眉间尺:
告诉我,我就是那化不开的铁石,
可我也是父精母血,比那剑宝贵。
另一个幻影:
孩子,你不是悖论,更不是死结
你是生命,自由的生命,人的生命!
眉间尺:
你是谁?
另一个幻影:
孩子,我是你的母亲。
另一个幻影消失
眉间尺(少停,思忖):
父亲,再次将我铸造吧,把我
铸造成农具,或其他什么!
幻影:
(伸手触碰眉间尺)
忍受着烈火,在全身将要
消融时抚摸自己,发出悲叹
你并不认识自己,那只手
也会惊讶,一个新的自我……
眉间尺:
你又把我当成剑来爱,来吟唱
可不知道一口剑有多么痛苦
幻影:
只把我当成铸剑师,而非父亲
我的儿子,你就不会再有痛苦。
眉间尺:
可为何我感受不到你,父亲?
难道父亲只是一个姓名
拥有命名权,你未见过我
却希望我眉间有一尺长
母亲明明看到我让人失望
还这样叫我,由于我的名字
我将永远遭受世人嘲笑
眉间尺,我的眉间并没有一尺长
幻影:
你的剑匣里有我的灵魂
你背着它,不胜其重
就像我的姓名,在剑上打下印记。
我的姓名,这个国家谁也不想提起
孩子,我想帮你,可我却再也
搬不动这剑,它已吸食你父亲的魂魄
我真怕这剑会害了你
我造出了这剑,可它违背了我。
干将的幻影消失
眉间尺:
还未将我锻造成材,就已远去
这就是父亲,身影在远方浮现。
第五场 剑歌
眉间尺:
剑啊,剑,别让我的忧郁感染你,
让你变得迟钝,如一个瘫子
当你的青色消融于青天,
为何我感到你如此虚幻?
也许父亲本没有将我铸就
母亲未孕育。他们金属的幻影
在我面前狂笑,如酒那样酽
如白云,却发出恶心的锈味
我看着我手中的剑渐渐氧化
像一支红蜡,不小心被吹灭
像一个处女,还未婚配就已夭折
像月亮,渴求我太阳的胸膛
我的剑停在半空,四处
张望,沉思让我的剑枯萎
剑啊,剑,除了你的血脉
还有谁牵引我在风中翱翔?
对一口利剑,我呼唤生命,
我的生命在一口宝剑的剑尖
它锋芒的杯盏将盛放我的血液
让金属的幻影和青天一起痛饮。
眉间尺哭泣
晏之敖:
你的哭泣,多么迷人
连妇人也会嫉妒
天上的星星听了也震颤不止
可别落下来砸坏咱们的老屋
你的哭泣暂时救了你
让一直跟随你的饿狼忏悔
它们正在犹豫,可不久
狼崽的哭泣又会让它们进取
孟姜女哭倒了长城
秦嬴政还照样修建
而且更高,更稳固
准能抵挡她的哭声
从你哭泣的嘴巴长出
一口刺破黑暗的利剑
你不愧是干将莫邪的孩子
你的哭泣声让君王胆寒
眉间尺:
剑啊,剑,没有爱人拥抱你
你如此孤独,在匣中鸣响
纯洁如真理的婴儿,你飞出窗子
挣脱我的怀抱,我只是你的匣子
你幻想在天空飞舞,围绕着月亮
那奇异的矿石也会让人发疯
世界囚禁我,地球的热病,地球
太热了!你飞舞,要向我说什么?
月亮太高了,一如诗人的幻想
我的父亲才没有将它铸造为剑
一块寒冷的生铁,可是自由,洒下
圆满的清光,可会救我出熔炉?
你翱翔,如一只怪鸱发出狂笑声
在寂静的林梢旋转一圈,停歇
在我的嘴边,已孱入我的狂笑
我感到渴,想要亲吻你的嘴唇
可是剑,你来自宇宙。我的父亲
借了神力才让你呈现,你兀自飞鸣
为何你不能再一次劈开混沌?让太阳
升起,驱散这阵让我头脑昏暗的迷雾?
你翱翔,紧紧攥着真理的遗言
一 定要染上血污,就让我献祭
先尝一尝我的鲜血。不要将地球
劈为两半,去砍斫月亮上的桂树
晏之敖:
你应该将干将吞下肚子
可是你却吐出了一口利剑
名 和你一样叫眉间尺
我看 你不如藏在肚子里
也省得被人看见举报
这年头连生铁都要上缴
但你是一团会走动的活铁
全国的活人也拿你没办法
如果你要在活人身上淬炼。
活人只会祈祷别被你淬炼
不知道你只会拿自己淬炼
你的淬炼到底是成不成功?
只管痛哭,还要花去
多少无辜的水?江河湖海
见了你都要害怕,像见到盘古:
他两腿之间的东西化成了矿石
这么说,你和你爹倒是一致。
你爹导致你比盘古还要饥渴
这是一个循环,循环不会停止,
直到你把自己淬炼为一口利剑。
你吞吐利剑的能力无人可及
真应该加入一个马戏团
如果我是马戏团老板就收了你
不怕没饭吃,只要你别去行刺!
眉间尺:
天地搭一个熔炉,锻造宝剑
万物都想要成为利剑,不愿
成为泥土、矿石、火焰、风箱、风
不知道宝剑有多么痛苦!
晏之敖:
万物都想要成为利剑,至坚之物
也存在得最长久,最有道理
为此,你父亲的老师
一对老夫妻跳进了熔炉。
眉间尺:
成为利剑有什么好,当你要不停
刺杀?为何利剑不能杀死它自己?
晏之敖:
当你怀抱利剑,万物都会嫉妒
别跟我说:“杀人犯也有权力生存!”
眉间尺:
剑啊,剑,你顺着我的手臂
爬上了肩膀,在那儿翘望
又沿着肩膀爬上了脖颈
你可和我一样从善如流?
晏之敖
有时候耕种,就有时候收获
有时候铸剑,就有时候刺杀
“以恶制恶”的观念迷惑了你
相信我,杀死杀人犯可并非谋杀!
第六场 头之献礼
眉间尺:
你是谁?
晏之敖:
我是你的幻想。
眉间尺:
你是我的幻想,
我可以继续无视你。
晏之敖:
我是黑暗,也是虚无
我是手段,也是虚无
我是利剑,也是虚无
我是头颅,也是虚无。
眉间尺:
你是虚无,
那么你也是幸福。
我是否定,
徒然的一个否定。
晏之敖:
不,我是手段,
可我没有目的。
我是否定,
徒然的一个否定。
眉间尺:
我是目的,
可我没有手段。
我是否定,
徒然的一个否定。
晏之敖:
让我们拥抱,像爱人那样热情
互通有无,成为对世界的肯定
眉间尺:
可是,为何?
晏之敖:
因为目的本身让人幸福
你,也是你自己的手段
眉间尺:
我不明白。
晏之敖:
你不明白一个刺客的苦恼
当我无目的地在王城闲逛
悬赏你的告示映入我的眼帘
你的头颅的价值吸引了我
眉间尺:
那么你来取它吗?
晏之敖:
是,又不是,我能代替你
刺王。我也修习过屠龙术
眉间尺:
可是为何?
晏之敖:
因为我是手段,是绝对的虚无
我需要你的目的反抗我的虚无
因为我憎恶我自己,瞧,我的身上
都是创伤,我只能在夜里露面
我是一团黑,我的肤色比黑夜更黑
你是一团红,海棠花照亮了黑夜
眉间尺:
那么我如何感谢你?
晏之敖:
用你的头来酬劳我
这漂亮的琥珀,
对于你反正无用。
孩子,别陷入精神分析
那是傻瓜的玩意
只有行动,行动能拯救你。
眉间尺:
我早知道如此。
晏之敖:
你是诗人,也是哲学家
我是杀手,也是刺客
这是我们的不同。
孩子,你就是我的目的
当你成为手段,
我会为你保留目的。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让我们合一,让手段和目的
合一,让我们获得双倍的幸福
眉间尺:
我将给你我的头,我的幻想
从此你是我的幻想,我的头。
我一手持剑,一手按住头,
慢慢地割下我的头
颈子里血液喷溅,好畅快啊
像恋人,听见泉水在夜里流动
才知道无论怎样的利剑
对于人的皮肤还是迟钝
现在好了。
(眉间尺一手持剑,慢慢将自己的头割下,双手捧着头交给晏之敖,晏之敖满意地接过来。
眉间尺的身子僵住立在那儿)
眉间尺:
你不要骗我!
晏之敖:
我以生命立誓。
眉间尺(声音不是从舞台上,而是从观众席的后方发出):
你的话好似春风融化了我。
眉间尺的身体仆倒在地。
晏之敖:
孩子,你疯了,可我要说
你比世上的人都要理智
孩子,你在这场悲剧里
呼唤人性,混淆了体裁
第七场 湖
眉间尺的头:
黑衣人,你来到我的面前
假装成一个鬼魂,月亮知道
你在长空飞行了多远?
我看不清你的脸,但感觉
你怀揣一个燃烧的火球照亮我
那可是太阳,渐渐升起的太阳?
晏之敖:
一个诗人的头,
被我抱在怀里
你死了还不忘抒情。
一个哲学家的头
被我抱在怀里
你死了还不忘思想。
眉间尺的头:
黑衣人,我听到你一声叹嘘,
芦苇在风中摇晃
让我产生亲近的愿望
黑衣人,我听到你一声叹嘘,
月亮在风中摇晃,
你身影飘飘,长铗归来乎
黑衣人,我听到你一声叹嘘,
随着你一声叹嘘
万物口中发出神秘的叹嘘
黑衣人,我听到一声神秘的叹嘘,
一声叹嘘幻化出了你我
我感到我们是如此亲密。
晏之敖:
你死了还如此啰嗦。
你并不是在魔鬼的背上飞行
咱们国家没那东西
现在给我闭嘴,我要休息。
你真是我的累赘,
一个自动的诗歌吟唱器,一个
哲学思考的机器,类似永动机,
让我的头脑比身体更找不着北。
不过割了头之后你应该舒服多了?
(晏之敖在黎明前接近王城)
晏之敖:
这一口青剑,天下会有谁
不用鲜血和头颅来爱?干将莫邪
断了血脉,那孩子眼也不眨
为了爱它,王也将付出头颅
谁爱上了青剑就不会孤单
谁持剑,谁就会死于剑下
一个头颅接着一个头颅,看起来
仿佛是一个头颅交换另一个头颅
一个头颅接着一个头颅滚下
让王取乐,王爱青剑不得法
干将莫邪、眉间尺和王不得法
爱青剑,最懂得如何爱青剑是剑士?
下
第一场 王宫
说 梦
王: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个小孩在哭泣
他的名字叫眉间尺
他不说话,但我知道
他就是眉间尺
一个背着剑的黑衣人
来到他面前和他说话
暮色降临,淹没形影
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后:
大王爱护子民,怜悯他
若不是胸怀宽广
谁能梦见敌人的儿子?
黑衣人是剑士,也是勇士
大王让江湖震动,
让寒微之士和乌鸦一起翘望
王:
你说得好听
解释君王的梦
也只有美人
配得上君王的梦
如果人民都像你
就不会无聊流血
让我和人民理解
彼此,都做好梦
后:
大王的梦与众不同:
大王的梦是雄梦,
人民的梦是雌梦。
大王的梦引领
人民的梦,要不人民
还不知道怎样做梦呢!
王:
你的话听来耳熟
好像诗人所说
我应该有一点现实感。
后(旁白):
那为何你不梦见我呢?听任
人民,在你的梦中窒息而死
……整个宫中回荡着你的自白。
王:
作为王,我无需对白
更无须真正接触谁
我只需要做梦。因为
我的一切都发生在梦中。
我的梦就是人民的耕地
生活的范围、国家的乐土。
可不能让人民独自醒来
感到空虚,立法禁止吧!
第二场 报告
王:
我又闻到了血腥味
有报告来了。
大臣甲:
臣子们处理得不太干净
总是让报告沾满血腥。
王:
屠夫的手是要洗干净
最好老子屠杀,儿子报告。
大臣甲:
屠夫的儿子还是屠夫
把玩刀子,哪有时间识字?
王:
你竟然敢反驳我,书记官
说起来,我倒是个读书人
大臣甲:
大王下令,刽子手执行命令
至于我,是您的间歇瘙痒症。
王:
你是我的一块癣,不大不小
带来刺激,我也难得清醒
看你们在血腥中颤栗餍足
大臣甲:
怎样处理这一份报告?
档案库已满,像撑破的粮仓
又像鱼跳出养鱼人的池塘
王:
烧掉吧,难道
我的敌人有这么多?
大臣甲:
这十个头颅中总有一个
是眉间尺的头颅?
王:
怎么辨认?没有一个头颅
眉间有一尺长
大臣甲:
我们的剑士红了眼
刺客和人民红了眼
王:
让我掩鼻阅读
一份血腥的报告
就像女人的月经
总是对国家有益
冲掉孱弱的子民
大臣甲:
如果从不曾着床
又怎能生下死胎?
国家唤醒王的情欲
王的身体就是国家
人民是国家的一角
王:
我期望的报告
没有那么多冤气
大臣乙:
我们的密探刚刚注意到
一个黑衣人来到了城中
在客栈喝酒,从背囊里
取出一个少年人的头颅
给头颅也倒上了一碗酒
吹起牛来泡沫飞溅,说
要和头一起见王,领赏
臣子们怀疑会不会有诈?
王:
让黑衣人来见我吧
带着少年人的头颅
昨夜的梦已告诉我
黑衣人就是那个人
他和眉间尺的故事
是个让人好奇的谜
要是做了什么交易
还能瞒住天下和我?
让他来,得到趣味。
第三场 辨头
王:
黑衣人,你是谁?
晏之敖:
在下晏之敖,是一个剑士
我当过贵族的门客
也受雇于孤儿寡母
我是鱼腹中的匕首
也是曝晒的无能尸首
生平最崇尚聂政和专诸
不过我举目无亲
全天下既是我的亲人
也是我的仇人
王:
国家正需要这样理想的死士。
晏之敖:
眉间尺的头就是我的见面礼。
王:
可惜,可惜!
大臣丙、晏之敖(齐声发问):
大王何出此言?
王:
国家要靠这样理想的死士
刺秦。且让我试他一试
(对晏之敖,狡猾地)
可怎样证明你囊橐里
装的是眉间尺的头
没有人能够眉间广尺
你那囊橐也装不下
眉间尺的头:
(在囊橐中提醒晏之敖,声音
轻得只有晏之敖能够听到)
晏之敖,晏之敖
除了写诗
我的嗓子也很美妙
晏之敖(谨慎地说):
眉间尺的歌喉美妙如玉
可谓歌唱而生歌唱而死
歌声让我的剑迟疑起来
让我的手三次攥紧松开
但他已死,不知道死后
还能不能唱他自己的诗?
王:
这是一个教训,
对于眉间尺
这样一个年轻人
再美妙的歌声
也阻挡不了利剑升起
也阻挡不了死亡来临
优秀的年轻的头颅
仇人的头颅宜于献祭
让金鼎中的水煮沸
让美妙的歌声
在香气中上升
愉悦祖先的灵魂
第四场 献祭
王:
如果以制成醯醢
奉献给大臣食用
像他这样的年轻人
皮鲜肉嫩,无比美味
如今他只剩头颅
那里没有什么肉
味道寡淡,虽然少量
脑子也可增加智慧
好在他会唱曲儿
给天上的祖先解闷
但不知他能否
和我的歌队竞争
他们总是歌唱命运
才被我废黜
(对晏之敖)
眉间尺尸首分离
可也是这个原因?
晏之敖:
我听到眉间尺歌唱
眉间尺歌唱,凶猛
嗜杀的野兽也会变得温柔
低下头,若有所思
回过神来亲吻猎物
并将它们放归自然
我听到眉间尺歌唱
眉间尺歌唱,月亮
升起在中天,永不落下
昙花开放,忘记了闭合
然而这并没有影响
我在黑夜举起剑来
王:
好一个铁石心肠的晏之敖
告诉我,他歌唱时,你怎样想?
晏之敖:
我听到眉间尺歌唱
歌声中,梧桐树繁茂
让凤凰栖止。百姓
抬头望见吉祥的云
罕见的麒麟现身
要是歌声不流露诅咒
激起人民反抗的心
充盈太空的祝福声就会
让国家和乐,人民安康
歌声的昂扬预示未来
就像撕开玉米苞,能看到
时间的玉米粒鲜明整饬
引诱凶残的命运张开嘴去咬
然后才知道它是否成熟?
王:
那么,让眉间尺歌唱吧
我的国家总要经受考验
一点歌声能算得了什么
第五场 鼎之歌
眉间尺的头:
太阳落下的地方,出产小麦
和水稻的地方,都是王的地方
王的国土没有界限,落入鼎中
王啊,为何你不向鼎中凝视?
太阳在鼎中升起,又落入鼎中。
鼎,规定着天空,让人民仰望
你凝视鼎中的光明,才知道
人民生活幸福,在鼎中喧嚷
(歌声突然停止,)
晏之敖:
人民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紧贴着泥土,像爬行动物
蜥蜴、蛇、乌龟和鳖
行动迟缓,长着坚硬的外壳
一脚踩下去,流出污秽的血
绿色的血,像极了植物的汁液
不是血的血,令人恶心
这些退化严重的恐龙后裔
得不到一丝尊敬。除了鳄鱼
狡猾善变,在污水里潜伏
他们寒冷时趋近温暖的阳光
天气酷热又躲进阴湿的洞穴
大王飞掠过天空和人民的头顶
捕食。那图腾,是鹰,还是秃鹫?
(金鼎中并无动静)
王:
快点吧,我没有耐心了。
晏之敖:
对于眉间尺,我是反讽者。
对于我,大王又是反讽者。
对于谁,大王不是反讽者?
反讽的锋芒指向谁,谁
就人头落地。这金鼎
煮过多少人的头颅?
一百个头颅,一千个头颅
一万个头颅在鼎中遨游
高歌不休,围绕着大王的剑
大王的剑又何时变钝过?
而我的解闷的戏法
从来只需要一个头颅
只有伍子胥需要一百个
头颅,一千个头颅,一万个
头颅,这一点倒是和王相似
我更愿意做他的一个头颅
其中一个头颅,专诸的头颅
这复仇的把戏会不会结束?
眉间尺的头:
(又开始歌唱)
太阳在鼎中升起,又落入鼎中
月亮在鼎中升起,又落入鼎中
二十八宿在鼎中升起,又落入鼎中
青剑在鼎中升起,又落入鼎中
在鼎中,有一个幸福的集市
你偶尔路过,从小贩的闲聊里
既可以听到一个家庭的消息
也可以听到一个国家的消息
王:
怎么又沉默了?
眉间尺的头:
你听,可以听到东海的潮声
从我的脚下,金鼎的一角传来
也可以听到内陆的鸡犬之声
升起在鼎中央,故乡的陋室
人民在鼎中休养生息,就像王
依赖着鼎。但是目力有限
半盲或全瞎,像鱼一样在鼎中
游动,怎么将王和百姓一锅烩呢?
王:
这就费解了。
眉间尺的头:
你看,青剑的影子沉落在水里
在鼎中折断,就像饥饿的筷子
人民在鼎底,望见幸福的彩虹
贯穿鼎口的天空,沸水在欢呼
万民仰望,大王在井口浮现
像太阳一样将热力投射在鼎底
来吧,大王,从天堂望向地狱
万民沸腾了,在幽深的鼎中仰望
大王,这里有您的王国的形象。
王(从王座移步,走近鼎):
如果我从天堂向外望,那一定
能望到天堂。如果你从地狱
向外望,那只能看到地狱
那就望一望吧,王国的景象。
也只有我能够真正亲近这神鼎
眉间尺的头:
从不同位置看,的确会看到
不同的王国景象:尤其当
我的头受热,从鼎底向上浮游
依次看到了地狱、人间和天堂
一个火热的地狱在鼎底沸腾
在鼎的半腰,人间不冷不热
我在鼎口大口呼吸,说话歌唱
只有跳出鼎外,才能看到天堂
王:
我拨开层层云雾,望向鼎中
犹如从天空望向一口深井
人民在受苦,在波纹里闪光
那人形小得可以穿过针眼
这样的人民甚至不如鸡牛
而是鱼虾,冒出悭吝的香气。
鼎的周围就是国家的边界
升起灵异的动物,二十八星宿
晏之敖(挥剑,使王的头落入鼎中,然而
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使众人惊愕):
够了,你的头是一颗葫芦
分不清善恶,
你的歌是赞美,还是自我诅咒?
王的头(在鼎中如梦初醒)
我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人民中的一员,本应如此
我死了,从天堂来到地狱
可是,我真的经历了人间吗?
第六场 鼎之歌(二)
第一景
王的头(仍不死心,狡猾地):
你可会帮我
刺秦?
晏之敖(动情地):
不。
我会站在眉间尺一边。
刺王
是我们的事业。
刺秦
则是大王的事业。
不可相混。
如果我不死,则可以
刺秦
王的头:
我死了,也要赦免你。
不要忘了
刺秦。
晏之敖:
大王不要开玩笑。
第二景
(此时,王的头与眉间尺的头
在鼎中争斗不下
晏之敖转过身来对众人唱)
金鼎在沸腾,水火合一
像一匹奔马冲向围观的人
火光和水气遮住了天空
让皇城外的人骇怖不已
生怕引到家中和自己身上
平民百姓惴惴不安地悬想
但,谁相信鼎中有两个王
谁就智慧超常,超越众生
王,的的确确是一个王
但却无能,陷入了地狱
眉间尺也是一个王,歌唱
在那里,犹如置身天堂
一个哭丧着脸,一个歌唱,
一个栖栖遑遑,无比凄凉,
一个咧嘴而笑,感到幸福异常
两个恰成对比,趋近而又远离
他们是爱人,也是仇人
在拥抱对方时撕咬对方
在亲吻对方时啃噬对方
亲证嘴巴虚无,牙齿永恒
他们从圆周奔向鼎的正中心
水火合一,升起真实的利剑,
两个王,一枚金币开始融化
正面和反面拥抱在一起……
第三景
晏之敖(转过头去
查看鼎中的情况):
诸位,我要向你们报告
鼎中的情形,此时大王
紧紧咬住了眉间尺的后脑
大王是猫,眉间尺是鼠
大王是鹰,眉间尺是兔
这复仇的史诗让我心慌
晏之敖挥剑,他的头落入鼎中
看不见他的动作。剑也消失了。然而
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使众人惊愕
第七场 尾声或絮语
场景:一儿童旋转木马,置于一大鼎中,三个头颅在里面旋转追逐,不时以等距停下来交谈。三人头颅每一次起飞——在空中飞翔,也可以边飞边讲——都落在旋转木马座位上。
王的头:
晏之敖啊,你的头从沸水
向我裸露的后 脑勺奔袭
我只好松开眉间尺的后脑
像松开王后的发髻
你的剑向空中轻轻一挥
从虚空得到虚空,得到血腥
你愚不可及,为了我自杀
为何你不活着,为我刺秦?
反正我和眉间尺都死了
这不过是我们血气的表现
是灵魂的运动的惯性
且让我、眉间尺和你逞强
晏之敖的头:
如果你不趁我吟唱的工夫
使坏,狠命咬住了眉间尺
我也不会挥剑自刎,让
我的头和你的头在鼎中相见
在一米之外旁观你咬啄
高高在上并非我的风格
我不是厨师,剑也不是汤勺
搅动沸水有辱于剑和我
国家首先属于你,其次属于
全体臣民,再其次属于我
但从来不属于眉间尺?正是
眉间尺让我的国家变成虚无
眉间尺的头:
晏之敖,你说话的口气好像
你是我们国家唯一的自由人。
其他人不为国王服务,就会
被国王杀害,我的父亲例外
只有你晏之敖挣脱这一悖论
让我为你喝彩,为你歌唱吧
二元的游戏,不如三元好看
我爱你,犹如我爱父亲的剑
我想要在利刃上面再死一次
再死一次可是幸福上的幸福?
我庆幸,我多活了一次,又
多死了一次,挣脱这一悖论
王的头:
我仿佛做了一个梦:
在东方,只有我一人做梦,
其他人都不做梦。
在东方,只有我一个人是
自由的,其他人都不自由。
眉间尺的头:
从小时候我就爱做梦
但是瞧你这样我宁愿醒着
你自由了,我们才不自由
这么说,晏之敖真是一个奇迹
带领我走向自由,走向死……
晏之敖的头:
国家充满了血腥
如果祭品太血腥
神灵也不愿享用
而宁愿用水
王的头:
不要推脱了
贤德之人可为祭品
那气味清香
你们二位足够承担。
眉间尺的头:
嗜血的神,苍蝇一样辐集
在血腥的中心
在嗜血的神的大车的辐条上
我们算什么?
晏之敖的头:
还从来没有发现过
这样的游戏
太好玩了,太刺激了
这就是后世的旋转木马吗?
让我变成孩子吧。
让后世的大人们省省心
王的头:
我死了。
暴政在你们的心里。
我愿意停留在这一刻
这残酷的一刻
而不问
这一切何时是个头?
合唱队:
这里有一个少年
他的父亲被国王所杀
他的母亲告诉了他这一切
这个少年在复仇的时候感到犹豫。
这里有一个国王
他在被杀死的时候感到遗憾
没有能够培养一位剑士刺秦
(谁叫他杀死了铸剑师?)
就卸下了自己的历史负担。
这里有一个黑衣人
他杀死了少年,又去杀国王
仿佛只有他可以自由地行动。
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是无辜的。
2020
作者简介:
王东东,1983年生于河南杞县,北京大学文学博士,曾为河南师范大学讲师、副教授,现为山东大学文化传播学院副研究员。作品入选《中国新诗百年大典》、《北大百年新诗》等。曾获北京大学未名诗歌奖(2006年)、汉江•安康诗歌奖(2013年)、DJS诗集奖(2013年)、诗东西青年批评奖(2017年)、后天批评奖(2018年)、徐玉诺诗歌奖(2018年)、周梦蝶诗奖(2018年)、《扬子江评论》奖(2019年)。正式出版诗集有《空椅子》(red hen press,2013)、《云》(阳光出版社,2015)、《世纪》(江苏人民出版社,2019)等。与张桃洲教授合作主编《隐匿的汉语之光 中国当代诗人研究集》丛书。
《南方诗歌》2021年7月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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