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江南诗稿（10首）

江南诗稿（10首）

沈苇

清明节

死去的亲人吃橘红糕、糖塌饼、猪头肉
最老的一位颤颤巍巍，拄着桑木拐杖
最小的一个全身沾满油菜花粉
年轻人喝着醇香的米酒
死去的亲人在忙碌，赶着死去的鸡鸭牛羊
进进出出，将一道又一道门槛踏破
他们爱着这阴天，这潮湿
将被褥和樟木箱晾晒在雨中
他们只是礼貌的客人，享用祭品、香烛
在面目全非的祖宅，略显拘谨老派
死去的亲人在努力，几乎流出了汗水
他们有火花一闪的念头：渴望从虚无中
夺回被取消的容貌、声音、个性……
无论如何，这是愉快的一天
聚集一堂，酒足饭饱，坟头也修葺一新
墓园的松柏和万年青已望眼欲穿
天黑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返回
带着一些贬值的纸钱、几个怯生生的新亡人

                                   1999年

一个哑巴在雨中寻找她的妹妹

一个哑巴在雨中寻找她的妹妹
她的钢笔丢了，她的本子湿透了
再也无法与一棵树、一只鸟儿交谈

雨水如注，河里的螺蛳在呕吐
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
没有一个人听得懂她的话
她发现，是他们的愚蠢
隐藏了她的妹妹

有人告诉她：枇杷熟了
喜鹊刚刚飞过村东头
“留下来吧——
“我们村里有许多好小伙。”
她摇摇头，微微笑了笑
转身又消失在雨中

雨水滂沱，泥泞轰响
一个哑巴要去远方寻找她的妹妹
“雨水啊，你把妹妹带到哪里去了？
雨水啊，我要赤脚走到你尽头！”

                                    2006年

为植物亲戚而作

在我的植物亲戚中
油菜花从不失信、爽约
每年都来清扫过剩的阴雨
蚕豆花开，我们再次遇见
童子们黑亮的眼睛
桑拳头总是攥得那么紧
并不屈服于驯化和矮化
在阵阵和暖春风中
如期绽放新叶、木耳和桑葚
菜地里小葱、韭菜和大蒜
青翠可爱，一行行、一句句
是母亲开春时种下的
比我种在书里的字词句
要生动，更具自然的美感
苦楝树从不招来凤凰
有时引来喜鹊和更多的麻雀
引来四面八方事的乡村消息：
生、老、病、死……等等
祖坟那边的香樟林越长越高了
是鸟儿从别处衔来种子长成的
茂盛和幽静，陪伴着
被我们丢失了姓名的九个祖宗
一座披头散发的小树林
抵御了流年和遗忘
当我找到一截香樟树的根
就可以带上它，再度远行了

                               2011年

西边河

家宅被拆后，东边修起工厂围墙
早晨和傍晚，一天两次我往西边走
穿过挤成疙瘩的新农村建筑群
农人在可怜的一点空地上种菜养花
我认识丝瓜、扁豆、丹桂、枇杷
后来又认识了秋葵、木樨和薜苈
浑浊小河通往大运河，看上去似乎
还活着，但谁也记不得它的名字了
有人叫它围角河，有人叫它西塘河
还有人叫它徐家桥的那条河
第一天，在河边看到钓鱼的人
他的耐心终于钓到一条小小的鳊鱼
第二天，有人给簇新的油菜苗浇粪
一勺一勺，像我小时候看到的动作
第三天，在河边想起儿时玩伴红鹰
家境贫寒，从小干粗活、重活
九岁溺水死，苦命而好心的她
愿她投胎转世在一户好人家
第四天，从远方飞来一只白鹭
浊水沐浴，在一棵柳树下整理羽毛
休憩，好奇地望着黯淡下去的水面
第五天，我就要离开了……起风了
秋风吹皱河面，喜鹊在杉树上筑巢
父亲说，今年的巢比去年低了些
说明明年不会有洪水了……

                              2017年

雨中，燕子飞

燕子在雨中飞
因为旧巢需要修缮
天才建筑师备好了稻草和新泥
燕子在雨中箭一般飞
淋湿的、微颤的飞矢
迅疾冲向时间迷蒙的前方
燕子在雨中成双成对飞
贴着运河，逆着水面
这千古的流逝和苍茫
燕子领着它的孩子在雨中飞
这壮丽时刻不是一道风景
而是词、意象和征兆本身
燕子在雨中人类世界之外飞
轻易取消我的言辞
和一天的自喜和自悲
燕子在雨中旁若无人地飞
它替我的心，在飞
替我的心，抓住凝神的时刻
燕子在雨中闪电一样飞
飞船一样飞，然后消失了
驶入它明亮、广袤的太空
我用无言的、不去惊扰的赞美
与它缔结合约和同盟

                                     2020年

白鹭

三只白鹭站在龙头桥墩上
激流里一动不动
我以为是三个新塑的雕像

白鹭飞起来了
舒展，优雅，比白纸更白
波光里翩跹的倒影
几乎遏制了下午的流逝

它们停在一棵古柳上
用长喙细细梳理自己的羽毛
好像它们刚在河里洗过澡

河畔长椅上
白鹭的粪便比白鹭更白
仿佛一位漆匠留下的痕迹
一对亲热的情侣
坐了一下午，刚刚离去

岸堤上有许多比白鹭更白的粪迹
斑斑点点，干干净净
我把它们看成
白云的涂鸦之作

                                     2020年

净峰寺

在泉州，车过净峰镇
小叶榕美髯飘飘
青皮木棉在冬日里开花
“蚝哥蒸生蚝”的招牌一闪而过

我忽然陷入对海上塞壬身体的
神秘主义想象……

戴口罩的导游伶牙俐齿
封建头，民主肚……
闽南话，肚脐——“财”
姑娘时藏起来
结婚后大大方方露出来

凸肚脐，小心漏财呀
凹肚脐，财源如海，滚滚而来……

大巴在净峰寺前停下
入寺便见一株烧焦的柘树
和弘一血书：三省

                                2020年

冬夜垂钓者

神是一位乡村会计
在统计第二个冬天的疫情和死亡

烤肉师已化身垂钓者
坐在黑咕隆咚岸边，像打坐人
被夜色和冷霜，同时击打

他放出一束蓝光，用来吸引水族
幽幽蓝光，仿佛来自科幻片和灾难片
而在白昼，浮云和繁花
一度是他的试探者

水世界的疫情由来已久
水，一个系统，困住鱼的睡眠和苦海
一个流水与微澜的系统
仍在缓缓运转人间的铁板系统

神是一些腊八的霜雪
落在垂钓者的雕像上
钓不到大鱼，钓不到小鱼小虾
他只钓起了一些冰渣、几只河蚌

——空空的河蚌，紧闭着
春天、闪电和响雷

                                    2021年

骂骂咧咧上扬州

错过烟花三月
我骂骂咧咧上扬州

我在心里骂，雨中骂
在奔驰的火车上骂
合上《广陵通典》就骂
——我痛骂刘建
这个扬州王八、混蛋、禽兽！

通母奸妹，杀人如吃便饭
淫虐花样层出不穷：
置裸者于树，三十天不让穿衣
再置于幽室，令其慢慢饿死
放狼撕咬宫人，观而大笑
令宫女与山羊、狗交配
据说要为国家培育一代新人……

罄竹难书！这个刘禽兽
千刀万剐便宜了他
畏罪自杀？打入十八层地狱
也是厚待了他

可怜江都公主刘细君
上苍无眼，摊上
这么一个禽兽父亲
她幼小的心灵不受刺激吗？
她没有深藏的阴影吗？
她长大后不得抑郁症吗？
当她远嫁西域乌孙
在穹庐为室酪为浆
言语不同的异乡
作为政治的礼物
一位柔弱女子肩头
担负起山一样重的国家使命
她的抑郁症不会一再加剧吗？
别扯什么和戎和蕃、百世流芳了
可怜的细君，悲伤的细君
变成一只折断翅膀、飘零草原的黄鹄

——细君啊，愿你的泪水
冲走儿时的创伤和阴影
愿你临终前的思乡病
屏蔽那只臭烘烘的刘禽兽！

……五月雨中
我骂骂咧咧上扬州
站在东关老街，雨停了
古渡流水继续运度
马可·波罗铜像和威尼斯狮子像
闪烁初夏之光
人间烟火为我打开此刻世界
世上曾有一只扬州兽，却还有
扬州人、扬州慢、扬州词、扬州梦……
这样一想，我就结束了
持续一整天的诅咒

                                                  2021年

沈苇，浙江湖州人，大学毕业后在新疆生活工作30年，现居杭州，供职于浙江传媒学院，成立沈苇工作室。著有诗文集《沈苇诗选》《新疆词典》《正午的诗神》《书斋与旷野》等20多部。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文学奖、《诗刊》年度诗歌奖、刘丽安诗歌奖等。作品被译成10多种文字。

《南方诗歌》2021年7月目录

谭毅：暗语

吴传玖：八一诗笔记

军旅专栏---丁戎耕：七个夜晚

蒙晦：大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