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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灯新话》的传播与变异

2024-03-14 09:55 阅读量:4.7万+

华人号：侨园杂志社

日本江户时代《唐馆书房之图》
一
明代是中国文学史上小说大发展时期，许多作品非常有名。其中一部仿唐人传奇小说《剪灯新话》虽然当时不怎么有名，却流传海外，引起很大反响。
《剪灯新话》成书于明初1378年。作者瞿佑生于文人世家，年少时颇有诗名，谙熟典故。14岁时其父友人张彦复即兴以鸡为题，让他赋诗。瞿佑脱口吟道：“宋宗窗下对谈高，五德名声五彩毛。自是范张情义重，割烹何必用牛刀。”四句诗各自点出四个鸡的典故，格律工整。张彦复拍手称绝，瞿佑因此诗名远扬。当时著名诗人杨维桢至钱塘，年方14岁的瞿佑见杨维桢的《香奁八题》，即席奉和，俊语迭出，受到杨维桢的赏识。瞿佑与当地文人凌云翰亦是忘年交。凌云翰曾作咏梅词《霜天晓角》、咏柳词《柳梢青》各100首，号“梅柳争春”，瞿佑一日之内全部作和，凌云翰惊叹不已，呼瞿佑为“小友”。洪武时期，瞿佑历任浙江临安教谕、河南宜阳训导，后升任周王府长史。永乐年间，他因诗获罪，谪戍保安（今河北怀柔）10年。后官复原职，不久归居故里，以著述度过余年。
《剪灯新话》全书共4卷，附录1卷，共有传奇小说21篇，主要叙述灵怪、艳情故事，情节新奇，辞藻绮丽。瞿佑说自己的创作意图是为了“劝善惩恶，哀穷悼屈”，所以为“习气所溺，欲罢不能，小援笔为文以记之”。
《剪灯新话》写善恶报应、下层人民的不幸、文人的压抑痛苦，还假托神鬼的世界来诉说文人的寄托和人间的不公。《令狐生冥梦录》写秦桧之类的历代误国之臣在地狱里“身具桎梏，以青石为枷压之”，每一朝革命时，他即被驱出身受种种酷刑，万劫不复。《修文舍人传》通过阴间和阳世的对比，说明人间官府“可以贿赂而通，可以门第而进，可以外貌而滥充，可以虚名而攫取”的腐败，也表现对冥司用人能“必当其才，必称其职”的向往。《华亭逢故人行》写洪武年间上人石若虚遇到故人鬼魂的故事，反映了功臣烈士遭到不幸的历史。
小说里有不少描写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这些故事或表男女相爱，或叙人鬼相亲，偎红倚翠，缠绵悱恻。篇中许多描写闺情的地方极尽艳丽。《金凤钗记》写崔兴哥、吴兴娘从小定亲，以金凤钗一支为约。后来崔家宦游远方，15年没有音讯，兴娘思念成疾，19岁而亡。后崔兴哥父母双亡，千里寻亲找到吴家，兴娘的鬼魂附在妹妹庆娘身上，与崔兴哥私奔。《翠翠传》里的金定和刘翠翠本是自主择婚、过着美满生活的恩爱夫妻，但战乱拆散了他们，刘翠翠成了李将军的宠妾。金定访妻到李将军处，只能以兄妹相认，最后双双殉情而死。《绿衣人传》写的是奸相贾似道的侍女因与仆人相爱，被贾似道双双杀死。仆人托生后，侍女的鬼魂来与其相聚哭诉。《秋香亭记》是写元惠宗至正年间，商生和表妹杨采采二人自幼青梅竹马，长大后因战乱天各一方，难成眷属，只剩相思煎熬在心头。
《剪灯新话》问世后，风行一时，文人们都竞写传奇小说，其中模仿得较好的是李昌祺的《剪灯余话》，其完全是在模仿《剪灯新话》，题材故事也都差不多。
《剪灯新话》写艳情故事，暗喻时政，令当权者不快。1442年，国子监祭酒李时勉上书要求查禁此书，《剪灯新话》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被禁的小说，也成了中国历史上的十大禁书之一。
二
《剪灯新话》在明朝被禁，但传入周边国家后却大受欢迎。朝鲜的李氏王朝、日本的江户时代、安南的黎朝多次刊印这部小说，并出现了许多注释本甚至是改编本，创下了东亚汉文小说传播史上的盛况。
明清时期，大量的文学作品包括小说演义传到朝鲜。来华的朝鲜使团除了大量购置中国文学作品携带外，还对当时流行的文学作品多有评论和介绍。此外，他们还将其作为商品贩运到朝鲜。
在明清小说大量传播的洪流中，《剪灯新话》流传于朝鲜各地，至今在韩国各图书馆还藏有多种版本的《剪灯新话》。《朝鲜王朝实录·光海君日记》卷六三(1506年)中有记载说，光海君下令赴燕的使臣(谢恩使)购买《剪灯新话》《剪灯余话》《效颦集》《娇红记》《西厢记》等作品。
《剪灯新话》的内容在朝鲜朝廷引起了不少的论争，有些朝鲜的卫道文人坚持正统儒家思想，主张这些迷惑人心、坏乱风俗的小说应被禁止。《宣祖实录》中有一条长文，专门讨论小说问题。大臣奇大升说：“《剪灯新话》鄙亵可愕之甚者，校书馆私给材料，至于刻板，有识之人莫不痛心。或欲去其板本，而因循至今，闾巷之间争相印见。其间男女会淫，神怪不经之说，亦多有之矣……当禁不正之书，此其为害，与小人无异也。”
不过也有一些肯定该小说的文人。16世纪后半期学者林芑曾在《剪灯新话》上加以注释，刊行《剪灯新话句解》。对小说中的一些汉字的读音、语意进行详细解析，对于一些罕见稀有的动植物、果实等，注释极为细致。19世纪李圭景的《五洲衍文长笺散稿》中，还记载说：“今闾巷辈所专习者，有《剪灯新话》一书，以为读此则娴于夷文云。”
大量中国明清文学作品的传入，给李朝的文坛带来很大的影响，使朝鲜出现了小说这一新的文学形式，也产生了不少名作与卓越的小说家。
金时习是李朝早期著名的文学家，被誉为15世纪朝鲜小说的开拓者。他十分喜爱瞿佑的《剪灯新话》。他用汉文创作的《金鳌新话》是李朝最早出现的一部短篇小说集。《金鳌新话》原书已失传，仅存其中的《万福寺樗蒲记》《李生窥墙传》《醉游浮碧亭记》《南炎浮洲志》《龙宫赴宴录》五篇，多为写艳情、志怪的内容。
《金鳌新话》无论在构思、意境或作品主人公的命运归宿等方面，多有借鉴《剪灯新话》之处。《金鳌新话》现存的五篇作品，都是以才子佳人为题材，并且篇篇不离鬼怪神异之事，甚至每篇小说都可以在《剪灯新话》中找到原型，比如《万福寺樗蒲记》对应《剪灯新话》中的《滕穆醉游聚景园记》《富贵发迹司志》，《李生窥墙传》对应《渭塘奇遇记》，《醉游浮碧亭记》对应《鉴湖夜泛记》，《南炎浮洲志》对应《令狐生冥梦录》《太虚司法传》，《龙宫赴宴录》对应《水宫庆会录》《龙堂灵会录》。
此外，该书还大量引用中国的典故、神话传说(如嫦娥的故事等)，以及中国的历史人物(如白居易、韩愈等人)等。有学者认为，《剪灯新话》对朝鲜小说的创作产生了绝对的影响，甚至认为它就是朝鲜小说创作的起源。
《金鳌新话》后来流传到日本，受到日本人的重视，先后于1653年和1884年两次刻印。日本江户时代的传奇小说《御伽婢子》可能受到《金鳌新话》的启示。日本的依田百川盛赞道：“从未知有丽情逸思、能洞悉人情如金时习《金鳌新话》者也，此篇盖拟明人瞿佑《剪灯新话》，而其才情飘逸、文气富赡、琦句瑰辞、璀璨如锦，有过之而无不及焉。”

​

《剪灯新话》插图
三
明清时期，大量的文学作品传到日本，特别是话本和长篇小说，如“三言”“二拍”《今古奇观》《水浒传》《三国演义》《女仙外史》《金瓶梅》《红楼梦》和各种话本等。当时中国商人曾说过，中国的通俗小说“十之八九”都已经输入日本，京都、大阪、江户等大城市中的书肆可以找到各种各样的中国通俗小说。日本许多剧作家和小说家都爱读中国小说，渴望从那里得到新的资料和启发，从而丰富其创作。
中国通俗小说的输入量大增，仍不能满足图书市场的需要。于是日本书商开始策划中国通俗小说的和刻本，也就是在日本重新刻印这些中国小说。江户后期，书商们聘请汉学家对中国小说在训读的基础上再加以节译，于是出现了中国小说的翻译本，这样就基本扫除了语言障碍，让汉文小说变得通俗易懂。一般的日本民众即使不懂汉语，也可以凭借训读译文，欣赏中国小说的精彩内容。
《剪灯新话》传入日本大约在15世纪中期。五山禅僧周麟的《翰林葫芦集》卷三有《读〈鉴湖夜泛记〉》诗一首云：
银河刺上鉴湖舟，月落天孙彻夜游；
又恐虚名满人口，牛郎今有辟阳侯。
诗题所及的《鉴湖夜泛记》是《剪灯新话》中的一篇，写织女神请处士成令言至天河代为澄清民间牛郎织女传说的故事。据考，周麟的这首诗作于1482年。可以断定，《剪灯新话》最迟已于1482年传入日本。日本学者林罗山年谱庆长九年（1604年）条记载所读书目，有《剪灯新话》和《剪灯余话》，可见该书在日本的流传和日本学界对它的重视。与此同时，即庆长年间（1596—1614年），《剪灯新话》的日本活字排印本问世，元和年间（1615—1631年），又有《剪灯余话》的活字本问世。《剪灯新话》的版本一度“镌刻尤多，俨如中学校之课本”。
《剪灯新话》怪奇故事的最早日文翻译，是天文年间（1532—1555年）问世的《奇异杂谈集》。这是一部收有39篇“唐土本朝怪异之说”的怪奇小说集，其中三篇译自《剪灯新话》，这三篇是《金凤钗记》《牡丹灯记》《申阳洞记》，译者将题目分别改为《姐魂附妹体，嫁夫结良缘》《一女丧生之后，拽男人入棺致死》《凭弓马武功，入申阳洞穴；娶三女为妻，享荣华富贵》。译者有较丰富的中国文化知识，对原文的理解也较为准确。这些译文的基本特点是取原本故事，保留原貌，又依照日本读者的欣赏习惯略作增删，用假名译叙汉文。编者在书中写道：“新近由船载来《剪灯新话》，是部收有怪奇故事的书籍，今取其中二三篇。剪灯，即剪蜡烛心，寓有长谈至深夜之意。新话，系因原有《剪灯夜话》，今谈新近所闻，故称新话。兹将唐语译为日文记述，云云。”
1698年，林罗山编的《怪谈全书》问世，这也是一部中国怪奇小说的翻译集，全书32篇故事，大都译自《搜神记》《幽冥录》《太平广记》等书。其中译自《剪灯新话》的有《金凤钗儿》。至明治年间，则出现了《剪灯新话》的全译本。1954年日本学者村上知行出版了《全译剪灯新话》，他在序文之中称赞说：“是颗怪异而美丽的星，辉耀着东洋古典世界的天空。”
中国通俗小说在日本社会广泛流传之后，日本的文人也开始撰写汉文小说。改编中国小说是江户时代文人学者富有艺术想象力的再创造，他们往往是在日本社会历史文化的背景下撰写汉文小说，借用了中国小说中的情节和矛盾冲突，根据日本的情况加以改编，贴近日本民众审美习惯，也适合日本读者的阅读口味，从而写出大量普通百姓喜闻乐见的日本汉文小说。
《剪灯新话》的流传对江户时代的日本文学产生了很大影响。这种影响首先表现在为“假名草子”的创作提供了素材和借鉴。假名草子是江户时代初期流行的一种小说故事类作品，因以假名与汉文混杂写作为特点，故称“假名草子”。假名草子的代表作品是作家浅井了意的《御伽婢子》。《御伽婢子》中的67篇传奇故事有17篇取材于《剪灯新话》。这些作品在原作故事的背景、人物、情节基础上，按照日本民族的美学欣赏观念重新构思，再行创作。例如《御伽婢子》卷三《牡丹灯笼》是根据《剪灯新话》的《牡丹灯记》创作的。其中的主人公乔生被荻原新之丞所取代，符丽卿换成了二阶堂之女，铁冠道人换成了东寺之卿公；时间从中国的元末至正上元节改为日本天文十七年盂兰盆节，结尾处删去了极具中国风味的“冥间判决”而代之以荻原氏家供奉《法华经》，幽灵遂不再现。故事情节浓缩得更加曲折离奇，描写得更加形象生动细腻。此外，文中还插入了日本文学特有的三十一音对唱，使之具备了日本文学的典型特色。
继《御伽婢子》后，浅井了意又“拾其所遗，搜其所漏”，另著《狗张子》，共收45篇怪奇故事。与《伽婢子》一样，《狗张子》大都根据中国《续玄怪录》《宣室志》《博异志》等书中的故事改写。其中卷六的《盐田平九郎见怪异》改写自《剪灯余话》的《武平灵怪录》。
《御伽婢子》和《狗张子》这两部假名草子扩大了《剪灯新话》在日本的影响，为江户时代以怪奇为主题的读本的出现奠定了基础。
之后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不少内容也是根据《剪灯新话》改写的。此后，三游亭圆朝又将它改为“讲书”，题目为《怪谈牡丹灯笼》。
四
古代中国小说对越南社会的影响极为久远。中国小说长期的刊刻流行，使小说的故事情节被越南的千家万户知晓；中国小说中的道德伦理精神也渗透到越南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大量中国文学作品在越南的流传，对于越南文学产生了深刻而广泛的影响。越南文人撰写的汉文小说，其作品类型与中国的小说基本相同，小说的主旨和意趣与中国小说甚为接近，小说题材和描写角度没有太大的区别。越南汉文小说的故事渊源多与中国的文献典籍中记载的故事传说有着密切的关系，一些作品直接就是对中国古代文学作品的模仿。
16世纪越南作家阮屿的《传奇漫录》对瞿佑《剪灯新话》的模仿就很有代表性。阮屿自少博览强记，父亲阮翔缥曾官至承宣使，后辞官在故里教书。大约在这个时期（1520—1530年），阮屿写成了《传奇漫录》一书，该书文笔清丽，获得世人称誉。
《传奇漫录》在卷次、篇目、结构上都与《剪灯新话》相同。全书共4卷，每卷5篇，共收入20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并附有作者的点评，情节生动、语言通畅。在题材上，两书都是以爱情故事为主，有幽灵、冥府等故事情节。《传奇漫录》多巧妙化用《剪灯新话》的构思。在语言方面，刻意模仿的痕迹更为明显，甚至直接使用其原句。《传奇漫录》比《剪灯新话》情节更丰富，结构更完整，而且故事人物大部分为越南人，场景亦多发生在越南，具有浓厚的南国风味。

《传奇漫录》作为越南现存的第一部传奇小说，被誉为越南的《聊斋志异》。之后陆续有段氏点的《传奇新谱》、阮演斋的《传闻新录》、范贵适的《新传奇录》等多种仿作，开启了越南传奇小说的创作风气。

来源：《侨园》杂志2024年第2期（总第274期）

作者：武斌

编辑：张艳红  责编： 王春棠  审核：孙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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