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经民：石雕大师的赛博时代浪漫

在王经民工作室一楼，有一张工具台。台上整齐码放着数把凿子、锤子、钻头，有的锈迹斑驳，有的锃亮如新，还有一些磨刀石。正所谓工具是匠人的手指，“传统的工具我爸是很讲究的，受到他的影响，我对工具的要求也非常严格。”王大师家传深厚，其祖父是著名的闽南古建筑大木匠，父亲王清标是惠安石雕大匠、影雕创始人。“现在年轻人也不懂这个了，但我一直认为，石雕使用的工具要自己会做，你要亲自去感受它形状的呈现。”

传统的石雕工具

小件的石雕作品现代化操作间，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粉尘的摄入

从小浸润在这样的石雕艺术氛围中，年轻的王经民迅速掌握了石雕的各项技术。

“平直、打巧、镂剔、雕扑，石雕这四大技艺，我是查了很多资料，但看了半天都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发出“仰天长问”的记者随后就被王大师，用平实的语言拆解得明明白白。

《日出东方井冈红》寿山石

《万山红遍》寿山石

“平直是先把石雕的整个底座做好，是根基，就像做人要立得正”，他比画着第一道工序，“打巧就是造型，匠人得会画、会想、会变通。”说到“镂剔”他非常激情高昂：“这可是细活，刀尖多进一毫米，石头就废了。镂剔师傅非常重要，大镂剔小打巧，老祖宗的话里全是智慧。”

最让他得意的还是“雕扑”——把厚石头上凹凸不平的地方剪掉，要不然打得整个凹下去整块石料就坏了。

“是不是都得力气很大？”

“这种需要用巧劲而非蛮力，铁锤一斤多就行，手劲大不如脑子活。”他笑着攥了攥自己并不粗壮的手腕，“当年我打得比谁都快，靠的是听石头‘说话’。”笑谈间，仿佛看到年轻的他手腕轻旋，凿尖斜切入石缝，铁锤一记脆响，碗口大的石片应声而落。

《慈》汉白玉

《佛在心中》被中国国家博物馆珍藏

“那您觉得自己是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王大师并没有正面回答提问，而是讲了这么一段话：“我十几岁就出去给人家建房子，见到了很多以前从没做过，甚至连看都没看过的东西，人家就问我这个能不能做？”讲到这里，王大师拿起了一杯茶，看得出来他已陷入了回忆，“以前都是按时间来算工资，你总不能待在那抽烟吧？我就硬撑说会，那时候哪有什么书，对吧？但还是让我在最短的时间里研究出来了。”

王经民不仅是石雕大师，还致力于木雕、陶瓷、园林设计等跨界创作，《五子登科》为其陶瓷作品。

和王大师聊天，每当讲述关键处，他总会习惯性地抬高尾音：“对吧？”这个口头禅像刻刀的顿挫，在对话里凿下独特的韵律。“我们做石雕的，工序最少10个，每个工序都是单独学习，一个人是没办法完成一件作品的。现在人比较聪明，再加上工具的改进，只要他愿意学，都能专精在这个行业。”

谈到授徒之道，他总结了三点：听老故事、挑毛病、摸旧工具。他说石雕是要知道历史故事的，“我会把历史典故编成段子，徒弟们都比较乐意去听，这样记得住。”他讲究批判的艺术，“我们看到某一个作品，你不能被他的好给蒙蔽，应该更多地发现它的不足，如果换做你，要如何解决它的不足。如果你深度思考了，就记住了。”

“摸旧工具”是他面对数字技术的挑战，进行技艺传承的前瞻性思考：数控设备能高效完成标准化构件的批量雕刻，比如建筑石柱的重复纹样或文创产品的基底造型，这些机械化生产既控制了成本，也符合市场对中低端产品的价格预期。但在涉及艺术价值的核心环节——无论是修复历史建筑中失传的浮雕细节，还是塑造佛像面部微妙的表情肌理——他坚持让弟子要学会懂得用篓刀、凿子等传统工具进行手工修整。他说真正的传承不是对抗时代的潮水，而是教会后人如何在机械的浪潮里种出珊瑚。

闲暇时间画个画，写个字，自我评价“没有特别爱好，生活中比较随性不讲究的”王经民，每天早上的生活却是非常有仪式感：一大早，他会先在床上盘腿收腹，举哑铃，做俯卧撑，主打一个拉筋骨，再来一套自创的“石匠拳法”，最后抄起木梳哗哗梳头百下。在家捣鼓完，就会步行到达工作室。“新海峡石业艺术有限公司”非常大，除了主楼、展览厅、工作间，穿过摆满粗胚料的院子，后山藏着更鲜活的天地：他种了水果树，养了鸡、鸭、鹅，还有孔雀。“每天早上来工作室，我会从家里步行到山头，时不时弯腰查看果树的长势，顺手给鸡鸭添食，偶尔会欣赏一下鹅追着孔雀啄食，再泡上一杯茶，坐在山头就是我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王经民收藏的石雕原石

被问及创作会有压力吗？王大师很自然地说：“哪有什么压力？如果有压力就不要做这一行了。这么多年的手艺长在骨头里，下刀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吉祥如意》汉白玉

《熟能生巧》汉白玉

无论是他秉承的“工作要在白天，晚上应该放松一下，为了更好地工作”的理念，还是“坏事不要做，如果无意间伤害到人，你可以去检讨去弥补，但也不要过于内疚，会生病”的处事说，甚至“父子间总要留条缝，就像雕镂空件，剔太干净反而易碎”的父子论，都是这位老匠人“千帆过尽”后，最朴素的人生哲学。王大师是一个幸福指数很高的人。

王经民的手机里存着几十条与AI的对话记录，在多数匠人抵触AI的时代，这位58岁的大师正兴致勃勃地“折腾”AI。“昨晚我还想问一下Deepseek：如何用数据解构，或者说用当代的语言定义《西游记》人物的团队协作模式；我还想问，如果我要做这个作品可以叫什么？”王经民多年前的代表作《大闹天宫》以孙悟空大闹天宫这一场景为刻画对象，“现在想重新把这个题材融入当代的语境中。以前雕唐僧，讲究‘宝相庄严’，现在或许要思考他作为团队里领头人的情绪张力，AI可以给我很多这方面的灵感。”

《吉祥如意》汉白玉

王经民闲暇时也会玩玩手机里的小游戏，玩转AI方面也是溜溜的，“我遇到问题就会问它，提问要精准，如果瞎提它可能会瞎回答。我也会鼓励徒弟们要去学习它，AI不是替代手艺，是帮我们听懂新时代的脉搏。就像《哪吒之魔童闹海》，若没有现代审美解构，传统神话怎能在大银幕重生？”

在他的工作室书桌上，都是《哪吒》的画稿，这是他石雕语言最新的转译实验，“我们传统雕刻，特别是浮雕，雕过很多哪吒，大多参考小说或者连环画来创作，但现在雕哪吒，我会把场景考虑进去，譬如风火轮不该只是静态圆环，而该是裹挟着气流的能量场，风火轮的火要‘烧’出空间感。我已经画了一个多月了，一直在调整，希望能调到最好再来雕刻。”

采访最后，见到了他前后耗时12年完成的《听箫对月图》。该作品融合了五种技法，曾荣获中国手工艺精品博览会“华茂杯”金奖，在石雕领域收获了至高荣誉。“这么多年，我还是一直在调整。很多朋友让我再复制一个，但所有都不同，无法复制，这已经是孤品。”

《听箫对月图》辉绿岩

此时，正是午时，阳光透过玻璃天井，那些沉默的石头，仿佛也在光影中舒展了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