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與神木 ■作者：羊兒（美国）

《文舞霓裳》文学专栏  第236期

【作者 羊儿】本名王晓丹。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曾任南京《雨花》杂志社编辑，现定居美国。为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副秘书长、终身会员；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终身会员。出版诗集《丽娃河》，散文集《温莎堡的黄玫瑰》、《带一颗心去》，传记文学《雅线意彩——回忆书画大师董欣宾》、《时光里，我必将永恒》等，荣获2020年国际华文著述奖。作品见于《世界日报》、《台港文学选刊》等諸多海内外报刊杂志及各类网站。

四月來到阿里山，已是櫻花季末。對阿里山的櫻花嚮往已久，腦海裡常常迴旋著那些魅惑的名字：吉野櫻、緋寒櫻、八重櫻、霧社櫻……僅這些名字帶來的美感，就足以令人直想一睹芳容。

據說山裡有一棵櫻王，是吉野櫻的品種，已經有九十歲，每年春天，它總是第一個開花，雪白的花朵在枝頭迎風搖曳，彷彿是發出一道無言密詔，一周之後，山裡其他的櫻花才會接踵而開。這樣的情形每年都發生，於是人們稱這棵吉野櫻為「櫻王」。

帶著滿滿的期待和想像，我來到阿里山，首先想看的就是這株櫻王。但花季已末，昨夜又是淒風驟雨，清早來到櫻王樹前，竟是落英遍地，滿目淒清。我聽到旁邊有人在嘆息，說如果早一天來就好了。我心裡也產生極大遺憾，今日錯過，何時方能再至？我繞著櫻王樹轉了一圈。這棵王者之樹，遠沒有我想像得雄偉，比起我以前看過的高大櫻樹，他顯得非常嬌小。然而，他被稱作「櫻王」，不是因為身材高大，而在於他率先開放、其他櫻樹心甘情願地跟從他的權威。只可惜我沒能目睹他盛放時的尊榮。

同伴見我悶悶不樂，對我說：「這才剛開頭不是？阿里山的美景多極了，好景致還在後頭呢！」哈，這就是與樂觀者同行的益處，給他這樣一說，我馬上會過意來：山的不同，在於它蘊含豐富的色彩和瞬息萬變的奇觀，一個地方不盡人意，又怎知別處沒有出人意料的驚喜？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花滿枝頭固然可喜，落英繽紛何嘗不是更深層次的審美？若沒有自然界花謝花飛的啟迪，又怎會有文學作品中曹雪芹〈葬花吟〉的膾炙人口？怎會有林黛玉紅銷香斷留下的盪氣迴腸？若沒有世間美豔的凋零，人類與生俱來的悲憫情懷，又去哪裡尋找安放的地方？這樣想著，內心裡失望的情緒一掃而空，只等著小火車來載我們進到山間，去開始另一處的探險。

蒸汽小火車從遠處漂浮的迷霧裡駛臨，恍若來自仙境，很像電影《哈利波特》裡的一幕奇景落入眼中，立刻喚起許多神祕的遐想。僅這一瞬，阿里山的無窮魅力已在我眼前揭開了冰山一角。踏上開往神木的小火車，我們前往慕名已久的巨木群棧道。

「巨木群棧道」顧名思義是在巨大的樹木林海中開出一條方便遊客觀光的遊覽棧道。阿里山最多的是紅檜樹林，紅檜不僅體量大，高聳入雲，而且壽命長，動則上千年，所以稱為「巨木」。巨木群棧道就是蜿蜒在一大片紅檜樹林裡，從一棵叫「千歲檜」的巨木為起點，到達「神木」遺址為終點，全程六百公尺，一路上將一些獨具特色的巨木連成一線，遊客沿著棧道可以逐一欣賞這些年歲悠久的古木，感受大自然的奇斧神工。

走在這樣的地方，時光是靜止的，我的心也充滿寧靜，因為每一棵逾越千年的古樹，都讓人跳出生命的短暫和現實的渺小，感受到無限漫長的天地時空，讓自己與大自然的悠悠歲月相融合，一瞬間竟有一種錯覺，彷彿萬物可以不死，天地可以不滅，情感可以地久天長。直到走到「神木」遺址終點站，望著轟然倒在地上的三千年神木遺骸，才驚覺，原來永恆不屬於世間，即便千年古木，也終會有壽終正寢的一天。

這棵傾倒的神木，是樹齡達三千年以上的紅檜，於二十世紀初被日本的一位技師發現，當時的台灣是日本的殖民地，日本人在阿里山修建鐵路，把山裡的樹木砍下來運往日本本土。但這棵大樹被發現以後，並沒有遭到被砍下來的厄運，反而得到日本人的膜拜，他們在「神木」前建造了祭壇。

三千年的古木啊，卻在二十世紀五○年代被一道雷電擊中，導致上層樹葉起火，落入中空的樹幹內，燒毀了樹心油脂，漸漸地，整棵樹都枯萎死亡了。神木雖死，身軀卻依然昂首挺立，直到1997年，因連日大雨，樹幹浸水過重，這才轟然倒地，把火車的鐵軌也壓壞了，至此，三千年的神木徹底魂銷命殞。阿里山人為了紀念這棵神木，沒有將它的殘骸移走，寧願將鐵軌改道。神木就躺在它傾倒的地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成為遺跡，供人瞻仰。

望著眼前這個已然殘朽的龐然大物，我的內心唏噓不已：花開一季，明媚鮮豔能幾時，凋零之際依然惹人憐惜，薄命花草尚且如此，何況這參天古木，已在風刀霜劍裡屹立幾千年，一朝殞斃，怎不叫人跌足長嘆！

當這棵神木倒下之後，人們嘆息之餘，希望找到另一棵高齡的紅檜樹來作為神木的代表，於是網上掀起了一個投票活動，據說有兩萬五千人參加投票，選出了阿里山的第二代神木，這棵神木名叫「阿里山香林神木」，樹齡是兩千三百年，嘉義縣長還親自主持了給香林神木的「加冕」大典。除此之外，人們還注意到了從前被第一代神木的光芒遮擋住的其他巨木，他們給這些巨木一一排序，驗明正身，從一號到三十八號，這就是阿里山森林遊樂區「巨木群」的由來。

徜徉在蜿蜒曲折的神木棧道，忽又想起早晨那些因雨打風吹而凋零的櫻花。世間生命，無論是朝開夕落，還是得享千年，總也逃不掉最後消亡的命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當肉身結束之後，我們去往哪裡？哦，我寧願相信靈魂不死，因為，人若只是像花草樹木那樣成為世間的匆匆過客，而沒有靈魂可以安放的永恆之鄉，那才真正是絕望的深淵啊。

（本文转自《世界日报-世界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