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问雨
在我遥远的童年记忆里,故乡沈灶,每当梅雨季节来到之际,大大小小的雨就下起来没完没了,从6月上旬开始,时间长达一月左右,很是烦人闹心。乡民们盼望晴天出太阳,就像光棍盼媳妇一样迫切。
故乡的这些雨,性格还挺怪异,或大雨倾盆,狂风肆虐,雷电交加;或淅淅沥沥,细如牛毛发丝,粘人皮肤。
印象最深的是1975年夏季的一场大雨,连续下了三天三夜。乡镇西边的大河水量严重超过警戒水位,我家附近的野鱼塘的池水更涨得厉害,大小不等的各种鱼儿都游到大路上去,引得许多顽皮的孩子去抓。
受下雨天气影响,田里的许多农活被迫暂停,各家各户房前屋后堆放的柴禾垛淋湿了无法生火做饭,弄脏的衣服浣洗后干不了,婴儿的尿布洗了后,更难以为继。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严重影响到乡民的日常生活生计。
人们在下雨天,总不能一直闲着吧,大眼瞪小眼终究不是一回事,必须找点事儿干,不然会闷出毛病。
于是乎,大白天里,左邻右舍的大男人们就会凑到一起在屋里打牌,边打边抽烟,四个人坐着打,五六个人站着看,人声喧哗,乌烟瘴气;隔壁大嫂大婶们也会聚到一起,边干针线活,边东家长西家短地瞎聊天;而一般的孩子们,则在堂屋里围着牌桌疯跑,嬉戏打闹。
而此时的我呢,有点与众不同,喜欢闹中取静。不管大人们如何玩如何聊天,不管天降磅礴大雨还是挠痒痒的小雨,不管堂屋里自已养的那只名叫花喜的黄狗如何乱叫、如何将湿漉漉的尾巴扫过我的脚背,更不理会母亲养的七八只土鸡在堂屋和厢房里的地面上随地拉烂黄鸡屎,我总能排除各种干扰,气定神闲,一个人独自拿一张小板凳,静静地坐到褪色的门槛边,像仰望星空一样,仰头看向或明或暗、或黑或灰的神秘天空,看漫天飘洒的雨点如何挥洒自如、抒发感情,观大风如何刮跑驱散乌云,瞧闪电怎么劈开云层,也注意聆听雷声又是如何震撼人心。
恍惚间,我似乎觉得雨声漫过牌局的喧嚷,漫过妇人的絮语,在屋脊汇成溪流,照着我的头顶醍醐灌顶地冲下来,让我清醒,耳聪目明。
清醒了一会儿后,我又有点迷糊了。我仿佛觉得,我就是雨、雨就是我,雨和我已经融为一体,我想下大点就能大,想下小点就能小,要风来风就刮,要雷到雷就响,可上天,可入地,云彩是我的衣裳,疾风是我的坐驾,能“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过着无拘无束、逍遥自在、潇洒自由的神仙日子。
这么畅想一下,顿时感到浑身上下充满力量,勇气倍增。再加上我是坐在屋子里的,人身安全无忧,除了偶尔有点担心自家院子中五六棵高大的泡桐树会被大风刮断或刮倒,担心日常用以晾晒衣服的一头拴在泡桐树上、一头钉在堂屋外墙上的钢丝(沈灶话叫洋条)可能因大风大雨断裂之外,没有其他任何的心理恐惧和惊慌,故而我在疾风骤雨里,在闪电雷鸣中,没有感受到惊吓,反而更能体验到许多人体悟和享受不到的自然率真、宁静安全、和谐镇定。
现在想来,我大致明白,天地万物是有生命的,人们可以和它进行无阻碍的感情交流和精神沟通。它时而急风骤雨、风卷残云,疯狂大哭是也;时而和风细雨、点点滴滴,低声哭泣是也;时而雷电交加,乃至雷击致人伤亡,怒发冲冠、亮明惩罚是也;云开雾散、日月同辉,眉开眼笑、心情愉快是也。
天地之间的这些情绪变化,我们人类都具备。古代道家所谓的“大道”,特别是庄子所说的“万物与我并生,天地与我为一”的“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可以从问天地、问风雨中体会到。经常与天地万物交流,人的气度涵养和思想境界也会得到自然的升华。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想真正读懂天地风雨这本天书,必须仔细观察,静下心来,慢慢看,用心品。故乡沈灶的先民们,不知从何时起,创立发明了一种“问天雨、读天书”的习俗,即“喝天落水”,采用仪式感很强的形式,引导人们敬畏和研究大自然,感激和感恩大自然的赐福。
“喝落天水”的具体做法,首先是准备收集雨水的工具,主要是毛竹水槽、水缸和钢丝。在雨季到来之前,去集市上买来几根毛竹,选其坚韧结实、长久耐用者,用刀将其从中间剖开,一分为两个半片,然后将每半片的中间竹节部分削去,使其从头到尾无阻断。
做完这些后,用沙纸进行打磨,在每个半片的毛竹两头各钻一个小洞,找来四根钢丝穿入这四个洞里,并把钢丝两头搞弯,而后将两片毛竹悬挂于堂屋窗棂之上、屋檐之下。悬挂时,要注意一头高一头低。在低的一头下方,放置一口大缸。下雨时,瓦檐垂下的雨串变成水晶帘,万千银珠便倾注于这两片毛竹u型水槽之中,然后呈高山流水之势,泻入下面的水缸里。水缸里的雨水往往会外溢,资源浪费,令人可惜。
那些比较讲究的人家,有时还会在钢丝上系挂铁马或风鈴。这两件东西,经风吹雨打,相互撞击,会发出“叮呤”、“叮呤”的清脆悦耳声。
稍微富裕的人家,也有采用铝皮、铁皮作为材料做水槽的,不过,我以为还是毛竹水槽为佳,不会产生金属污染。
其次,静置和沉淀收集到的雨水。天水满缸,雨过天晴,乡民们会用几口小缸小瓮将檐下大缸里的水舀进去,盖上盖子,放在堂屋里静置三五天,沉淀一下,切忌马上饮用。
几天后,盖子打开,只见天水清澈见底,光亮度可照见人脸。用手蘸点水放在嘴巴里尝一尝,会品出黄海之水的一丝清洌咸味和庄稼地里的泥土芳香。这种天水,论其品质,比起现在的什么纯净水、矿泉水不知道强多少倍。
再次,茶道展示。静置沉淀后的天水,乡民们或生起炭炉烧上一壶,或用柴火灶煮上一锅。水沸腾后,全家男女老少均须先净手,然后围坐在八仙桌四周的长木板凳上。一家之中擅长泡茶、精于茶道的人,这时会被家庭成员推举出来充当泡茶人。由于家长见多识多,所以泡茶人一般由一家之主担当。
泡茶的主要程序,一是取茶,从密封的瓷罐或锡罐中用木夹子将绿茶(当年苏北人以喝绿茶为主)夹出来,放到一个古色古香的四周围雕刻着戏剧人物的瓷质大茶壶里。二是摇茶,也叫醒茶,用两只手将放入茶叶的大茶壶左右上下摇晃七八下。三是冲泡,用不低于摄氏95度的天水,抬起手腕冲进大茶壶中,浸泡20秒后方可倒入碗中或杯中。四是观色闻香。泡茶人递给每人一碗或一杯天水绿茶后,不要马上喝,而是要先用眼睛看一看茶的汤色,用鼻子闻一闻茶汤的气息。五是敬天。喝茶前,每个人都要用双手将茶碗或茶杯举过头顶,以示敬天,感恩上天赐福,祈祷年年丰调雨顺。六是品茶。茶水,不能大口大口地像牛一样饮,而要从从容容地细啜慢饮,呷一口茶水进入嘴巴里后,不要立马喝下去,最好在口腔内停留6秒钟,以充分回味天水茶的甘醇。这传统的喝天落水茶的六道程序,现在的很多人已经嫌麻烦了,不怎么讲究。
茶叶,如选用龙井、碧螺春,当然最好,但如果采用苏北土茶,也无不可,此所谓茶叶不好,天水来补。以前,沈灶当地人每天早上在自家或街上的茶馆里,喝过用天水泡制的碧绿茶汤,就会觉得一整天都里外通透、精力充沛。连喝上几天,下了一月有余的梅雨给人们带来的烦闷心情,就会一扫而光。
有茶仙之称的唐代著名诗人卢仝,在其《七碗茶歌》中写道:“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他用颇具夸张的笔法,将喝茶后人们的生理享受和精神超脱写得淋漓尽致。在我看来,如果当年卢仝喝了沈灶的天水茶汤,大概会写出更加惊世绝伦的《七碗茶歌》或《八碗茶歌》。
掐指一算,五十多年过去了,我现在回忆起当年的那些场景那些人那些事,心中仍然充满温馨和甜蜜,还有一丝丝金钱买不到、劳动赚不来的淡淡乡愁。
截止当下的4月,北京有好几个月滴雨未下,旱情严重。此时此地,就更觉得儿时苏北故乡烦人的雨是多么金贵和稀缺,因而非常希望五十年前的雨能够穿越过来。
时近黄昏,我写完上面这些文字时,忽听女儿在客厅里喊了一声:“外面下雨了。”
哦,天哪,压在记忆深处的雨,果真如期而至,穿越过来了。
“久旱逢甘霖。”我和夫人提前外出散步,发现这雨的量不大,时间也不长,雨过地皮也不湿,但毕竟聊胜于无,有总比没有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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