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史漫笔383】日本皇宫中第一次举办茶会的嵯峨天皇

日本第52代天皇——嵯峨天皇坐在清凉殿的廊下，面前摆着一只青瓷茶碗。这碗是唐土来的，釉色青中泛白，宛如雨后初晴的天空。他凝视着碗中微微晃动的茶汤，水面浮着几片碾得极细的茶末，像是一群迷途的蚂蚁。

侍从们远远地站着，不敢打扰。他们知道，皇族饮茶时最厌烦有人聒噪。据史料记载，延历二十四年(805年)，当时还是皇族的他曾因一位公卿在茶会上多嘴而将其贬官。此刻，秋风穿过庭院的枫树，几片红叶飘落在茶席上，他伸手拂去，动作轻得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他是一位奇怪的皇帝。在位十四年（809年～823年），年号改了数回——其中有“大同”“弘仁”等，仿佛对时间有着某种执拗的不满足。他热衷于唐风，却又不肯全盘照搬。他命人编纂《凌云集》《文华秀丽集》，自己还写汉诗。他推行班田制，却又在私下里迷恋着那些无法被均分的细小事物：一片茶叶的卷曲，一块墨的纹理，一句诗的平仄。

茶，在这位天皇手中，成了权力的另一种表达。据《类聚国史》记载，嵯峨天皇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位有明确记载举办茶会的天皇。那是在弘仁五年(814年)四月，他在崇福寺举行佛事，之后赐茶给群臣。茶不是随便喝的，谁能喝，谁先喝，都有着严格的次序。茶汤里浮动的，是权力的倒影。

但他似乎又真的爱茶。在《凌云集》中收录的他所作汉诗《夏日左大将军藤原冬嗣闲居院》里写道：“避暑时来闲院里，初煎茶茗召幽人。”茶在这里，成了避世的舟楫。这位天皇一生都在矛盾中摇摆：既想做一个威严的统治者，又渴望成为超然的隐士。茶恰好能满足这两种欲望——它既是宫廷礼仪的一部分，又带着山野的清气。

嵯峨天皇的茶具里有一把特别的壶，他常常独自用它泡茶，不许旁人触碰。有人说这是从唐朝带来的宝物，也有人说是朝鲜半岛的贡品。但我觉得，这把壶之所以特别，不过是因为它被一位天皇的孤独浸泡过。每次注水时升腾的蒸汽里，都藏着他无法言说的心事。

他在位期间，最宠爱的妃子是橘嘉智子。这位后来被尊称为檀林皇后的女性，同样痴迷于唐文化。他们一起读《白氏文集》，一起品茶，仿佛这样就能在岛上复制出一个长安。但橘嘉智子死后，嵯峨天皇的茶里开始带着苦味。据《日本纪略》弘仁十四年(823年)条记载，他在这一年突然退位，传位于弟弟大伴亲王，也就是后来的日本第53代天皇——淳和天皇。朝野震惊，但没人敢问原因。

退位后的嵯峨上皇，茶喝得更凶了。他在嵯峨野的离宫冷然院里终日与茶为伴，据说每天要饮七遍茶。第一遍在晨光初现时，最后一遍在星斗满天之际。他的茶席上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人：行脚的僧人，落魄的文人，甚至还有朝鲜来的漂流民。这些人不懂宫廷礼仪，却懂得茶的真味。上皇听着他们讲述外面的世界，眼神渐渐变得柔和。

有一次，一个来自越前的茶农被召到御前。这个粗手大脚的乡下人战战兢兢地讲述着茶叶的种植之道，说到如何辨别茶叶的老嫩时，竟忘了敬语。侍从们脸色大变，上皇却哈哈大笑，赏了他一匹绢。这件事后来成了贵族们私下议论的话题。

嵯峨上皇死时，手里握着一片干枯的茶叶。那是承和九年(842年)七月十五日，天气闷热得让人窒息。57岁的嵯峨天皇辞世前对侍茶童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明天的茶，记得用新汲的井水。”

如今，京都嵯峨野的清凉寺里还保存着传说是他用过的茶碾。铁制的碾轮已经生锈，木制的碾槽也开裂了。游客们匆匆瞥上一眼，又赶着去看旁边的国宝佛像。很少有人会想，这个不起眼的物件，曾经被一位天皇的手温暖过。

茶烟散尽，唯有青史留名。日本嵯峨天皇作为政治家的功过，史家早有定论。但那个在清晨独自煎茶的背影，却永远留在了茶汤的氤氲里。权力如茶末，终究会沉淀；而茶香，却飘得比任何王朝都远。

这位天皇最聪明的地方，或许就是早早明白了这一点。（2025年5月2日写于千叶丰乐斋）